船自太湖出,转入漕河,一路向北。不过两日水程,无锡城的轮廓便自蒙蒙水汽中显现出来。
时值初夏,运河码头的繁忙景象,较之苏州的雅致玲珑,另是一番天地。桅杆密密如林,帆樯交错,几无隙处。货物堆积如山,麻袋、木箱、箩筐,延绵至视线尽头。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潮气息,混杂着汗味、香料、油脂、还有不知名货物散发的复杂味道,浓烈而鲜活。脚夫吆喝的号子粗犷有力,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船家揽客的招呼混着橹桨搅动水波的声响,织成一片喧腾的市井交响。日光透过帆影,在晃动的水面与拥挤的人脸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一切都在闷热的水汽中蒸腾、涌动,充满了漕运枢纽独有的、毫不掩饰的粗粝生命力。
覃佩一行在城中寻了处稍偏却洁净的客栈安顿。木婉清内伤未愈,连日舟车劳顿后,面色更显苍白,唇上几乎不见血色,需得静养。钟灵虽活泼好动,此刻却也懂事,主动留下照料。段誉心中记挂着杏子林一别后再无音讯的乔峰,又对这繁盛远胜大理的无锡城充满好奇,便随覃佩出了客栈,信步而去。
二人穿过摩肩接踵的市集,行至无锡城中心最为热闹的崇安寺附近。此处店铺鳞次栉比,酒旗茶幌招摇,行人如织,喧嚣更甚。正行走间,忽见前方街口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人群如退潮般向两侧急急分开,让出中间一片空地,惊呼与窃语声中,隐隐传来急促的呼喝与金铁碰撞的脆响。
“是丐帮的爷们!”
“中间那个……好生眼熟!莫不是前些日子……”有人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噤声!不想惹祸上身就闭嘴!”更有老成者急忙制止,拉扯着同伴向后退去。
段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预感涌上。他与覃佩对视一眼,后者神色平静,只微微颔首。二人加快步伐,挤过人群,来到近前。
只见街心处,十余名丐帮弟子手持齐眉棍或枣木杆,背负着数量不等的布袋,已成合围之势,将一人困在核心。被围者一身粗布黑衣,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魁伟如山的身形。浓眉如墨,眼若寒星,纵然面容带着几分憔悴,眉宇间凝结着深沉的郁色与疲惫,但顾盼之际,那股睥睨豪迈、凛然不可犯的威严,依旧扑面而来——正是乔峰。
围着他的丐帮弟子,显然皆非庸手,尤其为首一名方脸阔口、太阳穴微微隆起的八袋长老,手中一根油光润泽的竹杖斜指地面,面色凝重如铁,眼神里交织着警惕、痛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他盯着乔峰,声音沉郁,一字一句道:“乔……乔峰!你如今身份已明,非我族类,更身负弑亲弑师之大恶,天下共知!为何还敢踏足无锡,现身于我丐帮弟子眼前?当真以为我中原武林无人,丐帮兄弟可任你来去不成?”
乔峰目光缓缓扫过周遭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昔日曾与他共饮、听他号令的兄弟,此刻眼中多是戒备与疏离。他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痛色一闪而逝,旋即化为深潭般的沉静。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穿透周遭的嘈杂,落入每个人耳中:“乔某此来,只为查证身世原委,了断诸多疑案。不愿与旧日兄弟动手。你们——让开。”
“查证?”那八袋长老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带着悲愤,“杏子林中,徐长老、单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多少前辈当面指证,铁证如山!你巧言令色,也难翻滔天恶行!今日既入此瓮,还想轻易走脱?纵使你武功盖世,我丐帮弟子何惜性命,也要……”
他话未说完,乔峰倏然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动作并不迅猛,甚至有些沉缓。但就在他脚步落地的刹那,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如山岳倾轧般的气势轰然爆发!围在最前的几名六袋、七袋弟子首当其冲,只觉呼吸一窒,仿佛迎面撞上一堵气墙,胸口烦闷欲呕,脚下不由自主“蹬蹬蹬”连退数步,手中棍棒颤抖,几乎脱手。就连那八袋长老,也是气血微浮,竹杖尖端轻轻一颤,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中。乔峰积威之重,直至此刻,方才令人真切体味到何谓“虎死不倒威”,何况这猛虎虽困,犹有余烈!
段誉在人群外围看得分明,心中一时热血激荡,一时又酸楚难言。想起杏子林中,乔峰如何被一步步逼至绝境,如何折断打狗棒,昂首离去那孤绝的背影,再看眼前他虽孤身陷于重围,衣衫落拓,却依旧脊梁挺直,孤傲如峙立危崖的苍松,一股混合着敬佩、同情与义愤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虽与乔峰仅有一面之缘,未及倾心深交,更无那结拜的缘分,但见此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落得众叛亲离、江湖追杀的境地,只觉得天道不公,满腔不平之气直欲喷薄而出。
他身形微动,便要上前,肩头却落下一只稳定而温和的手掌。覃佩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轻轻按住了他,目光仍注视着场中,微微摇头,低语道:“且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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