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之中,篝火的余烬已化作暗红,偶尔爆起一两点火星,旋即湮灭在清冷的夜风里。对饮至后半夜,地上零散的空酒坛又添了四五个。萧峰虽是天生的海量,豪饮如鲸吞,但连日来心力交瘁,迭遭巨变,心神损耗极大,此刻烈酒入喉,后劲层层涌上,终是带了七八分沉甸甸的醉意。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断墙,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逼人的锋芒,反倒流露出几分平日里绝难见到的迷茫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怔怔地望着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跳动的微弱光芒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明明灭灭,仿佛映照着他此刻纷乱如麻、前路黯淡的心境。
覃佩轻轻放下手中那坛几乎见底的“烧魂刀”,粗陶坛底与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眼神却依旧清明澄澈,宛如两泓不受外界纷扰的幽潭。他看向对面那被酒精和痛苦双重折磨着的豪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破庙中显得格外清晰:“萧兄可曾想过,那杏子林中徐长老所展示的‘带头大哥’书信,以及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的证词,固然看似铁证,将你的身世指向契丹,但其中关窍细节,前因后果,未必全然如他们所言那般简单分明?或许,有些至关重要的环节,被人刻意模糊、扭曲,甚至……偷梁换柱了。”
萧峰猛地抬起头,醉意似乎被这话语刺穿,瞬间醒了两分,目光重新凝聚,灼灼如焰地盯住覃佩,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与急迫:“先生此言何意?莫非……那书信有假?还是那些‘证人’……说了谎?” 经历了杏子林中众口铄金的背叛,以及西夏奸细意外暴露所带来的震撼,他内心深处那根名为“信任”的弦已然绷紧甚至出现裂痕,不再像最初那样,对所谓“德高望重”者提供的“铁证”毫无保留地深信不疑。
“真相,往往如同深埋在历史泥沙下的古玉,表面被尘埃与污垢覆盖,需得亲手拂拭,耐心打磨,方能逐渐得见其温润本质与真实光华。”覃佩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悠远而富有引导性的语气缓缓道,“有些痕迹,就留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历经岁月,静静等待着有缘人去发现、去解读;有些被刻意尘封或扭曲的记忆,藏在当事人内心深处,或许需要某个特定的契机、某种强烈的刺激,才能冲破迷雾,得以唤醒。萧兄若真想弄明白三十年前雁门关外那场血战的全部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散布假消息、推动这场悲剧,又是谁在三十年后,迫不及待地要将这‘契丹胡虏’的标签钉死在你身上,何不凭借自身之力,亲自去那些可能留存线索的地方,探寻一番?”
“探寻?去何处探寻?”萧峰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他此刻太需要一条能够指引他走出迷雾的道路了。
“少林寺。”覃佩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目光仿佛穿透了破庙残破的墙壁,越过了千山万水,直接望向了那巍峨耸立的中岳嵩山,望向了那座千年古刹,“那里,是你童年学艺、打下武学根基之地,有你待你恩重如山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寺中藏经阁,汗牛充栋,或许会留存一些与当年之事相关的只言片语、江湖秘辛的记载。甚至……或许还能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与这段公案息息相关的人。”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机。
萧峰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少林寺!那个他自幼生活、习武,视之为第二个家的地方!玄苦大师慈祥严厉的面容瞬间浮现在眼前。然而,一想到自己如今“契丹胡虏”的身份,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与刺痛便涌上心头。他这个被视为中原武林公敌的人,还有何颜面再上少林?但覃佩的话,如同在他漆黑一片、找不到方向的前路上,坚定地点燃了一盏指引道路的灯。是啊,若真想查明真相,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阴谋,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至少在他自己心中),少林寺,这个与他过去牵连最深的地方,确实是最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起点!
“至于安全与时机,”覃佩仿佛能洞悉他心中翻腾的所有顾虑,淡然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超然的自信,“以萧兄你如今登峰造极的武功修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龙潭虎穴,亦能来去自如。况且,有些地方,越是看似戒备森严、龙潭虎穴,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人心的盲点与规则的缝隙反而越大,越容易让人找到那些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夜色,往往是最好的掩护。”
萧峰沉默了片刻,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挣扎与权衡。最终,他猛地站起身,虽然醉意未消,脚步略有虚浮,但那双虎目之中已重新燃起了坚定不屈的火焰,那股睥睨天下、无所畏惧的豪雄气概似乎冲破阴霾,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先生说得对!萧峰蒙此奇冤,若只因身世曝光便浑浑噩噩,自怨自艾,或是沉溺于酒乡逃避现实,与那圈中待宰的畜生何异!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是天下人的误解与敌视,我萧峰也要去闯上一闯!必将这三十年前后的恩怨情仇,查个水落石出,弄个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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