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对嬴政所采取的、带有明显试探与观望性质的“投资”策略,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和缓的阶段。兰池宫获得的各类资源供给,从用度、书籍到侍从配置,都维持在一种稳定且符合公子规制的状态,既无刻意克扣,也无过分优渥,显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错处。嬴政在宗学的日常课业,以及偶尔被安排的外出观摩(如之前的军营之行)中,也得以接触到更多秦国实际的政务、军务运作片段,视野与见识在与日俱增。然而,明眼人都能感受到,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权力的潜流并未止息,反而在更深、更暗处涌动。吕不韦如同一个经验极其丰富、耐心十足的渔夫,已然投下了香饵,正静静观察着水中那条逐渐引起他兴趣的“鱼儿”的动向,等待其进一步长大、肥美,或者……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露出可供拿捏的破绽。
暮春时节,咸阳城内杨柳依依,暖风醉人。相国府再次发出请柬,此次并非上次那般小范围的学业考校,而是一场规模不小、颇具声色的春日宴饮。受邀者除了一些与吕不韦关系亲近的宗室子弟、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外,名单上赫然同时包括了备受瞩目的王子成蟜与近来渐有声名的公子政。此举用意,在明眼人看来已是昭然若揭:这既是对嬴政近来一系列表现(包括宗学见解与军营对答)的某种变相认可与鼓励,亦是吕不韦有意为之,要将他更正式地推入咸阳顶层权贵的社交圈层,置于更广泛、更苛刻的审视与比较之中。尤其是要让他与其目前最潜在的竞争者——拥有华阳夫人及部分楚系外戚支持、同样年幼的王子成蟜,在同一个公开场合下亮相,接受各方评判。
消息传至兰池宫,宫内原本相对松弛的气氛不由得微凝。嬴政深知,此次宴饮规模与性质皆非此前小宴可比,可谓群英荟萃,亦可能暗藏机锋。他屏退侍从,来到聂青房中,神色郑重:“聂兄,吕相此番春日宴,宾客云集,成蟜亦在列,其意不言自明。此宴,恐步步惊心。”
聂青(覃佩)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窗外纷繁世事皆在其预料之中,他缓声道:“宴无好宴,因它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烈火烹油之局;然,它亦是好宴,因它同样是你展示自身格局与器量,于众人心中留下印记的绝佳舞台。成蟜受吕不韦与华阳夫人扶持日久,身边聚集的拥趸、门客众多,此乃你眼下势单力薄之明显劣势。”
“此劣势,政深知。然聂兄方才言及,此亦是优势?”嬴政眼中带着困惑,虚心求教。
“劣势易见,优势则需你自身去创造与彰显。”聂青目光深邃,如同能洞穿人心,“优势在于,在此等众目睽睽、各方势力交织的场合之下,你无需、也无法与他成蟜比拼党羽多寡、声势大小。你只需,也只能,凭借你自身之‘质’——你的见识、你的心性、你的格局——来打动在场那些真正有眼光的人。成蟜生于安乐,长于赞誉,或已习于享受尊荣,或囿于身边阿谀奉承之辞,其见识心性,未必经得起深究。而你,自幼历经磨难,于异国他乡饱尝世态炎凉,心志早已磨砺得坚毅如铁,更兼眼界因我所授而开阔,不局限于秦之一隅,此为你独有之资,他人难以复制。宴上,不必刻意与成蟜争锋相对,只需谨守本心,言行得体,于众人高谈阔论、或于关键议题被提出时,冷静观察,适时展露你对此纷乱时局、对秦国未来走向的独立思考与深远考量,其质自显,其光华自露。记住,璞玉之贵,在于其内蕴之温润光华与无限可能,而非急于求成的外表雕饰与喧哗。”
嬴政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他深深一揖:“聂兄教诲,政铭记于心。” 随后,他不再多言,默默回到自己书房,于灯下沉思,梳理思路,为即将到来的宴会做着精神上的准备。
相国府的春日宴,果然极尽奢华,排场宏大。 府邸内张灯结彩,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陈年佳酿香气四溢。训练有素的舞姬身着绮罗,随着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翩翩起舞,长袖曼舞,婀娜多姿。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成蟜作为目前最受瞩目的王子之一,自然是全场的焦点所在。他身着以金线绣着繁复纹样的锦袍,头戴玉冠,面容俊秀,举止间带着王室贵胲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在一众精心选拔的年轻门客与拥趸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应对各种敬酒与攀谈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显然对此等觥筹交错的场合早已习以为常。
相比之下,嬴政则显得格外低调与沉静。他穿着符合身份的、用料上乘但样式简洁的玄色深衣,安静地坐在分配给自己的、不算起眼却也绝不失礼的席位上。他既不过分活跃地去与人攀谈结交,也不因场面宏大而显得局促拘谨,只是平静地、用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目光,观察着在场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的言谈举止,彼此间的互动与微妙关系。偶尔与邻近席位者就风物见闻、典籍典故进行几句礼貌而适度的交谈,内容皆避开敏感的人事与朝局。他的这份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沉静,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吸引了一些有心人的暗自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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