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西殿,相较于之前那座位于宫城边缘、仿佛被遗忘的别馆,确实有了天壤之别。殿宇坐北朝南,采光极佳,庭前院落宽敞,植有几株历经风霜的苍松,虬枝盘曲,即使在万物萧瑟的冬季,依旧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遒劲生命力,默默守护着这片新的居所。殿内陈设依旧秉承秦地风尚,以实用、坚固为主,黑漆案几线条硬朗,素色帷帐垂落无声,整体色调偏于暗沉,透着一种冷峻而不容置疑的威严。然而,一应器物俱全,且品质上乘,侍从也增添了数人,虽言行举止间仍带着宫廷中人特有的谨慎与距离感,但那份若有若无的怠慢与审视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规范化的恭敬。秦庄襄王赢异人的那道命令,如同在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权力湖面上,为嬴政投下了一块小小的、却足够坚实的立足之石,明确标示了他在秦宫序列中的基本位置。
聂青(覃佩)的居所被安排在嬴政寝殿隔壁的一间独立静室。他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似普通的静坐中度过,神游太虚。实则,他那超越此界维度的心神,正通过玄妙的因果与时空联系,如同掌控星图的棋手,同时关注着诸天万界中数个“他我”化身的进展,以及地球本体在寰宇推演殿内进行的道基沉淀与法则梳理。对此界凡俗事务,除非直接关乎嬴政的成长轨迹,或是触及他此次“梦想试炼”中关于文明演化、帝王心术的印证需求,他并不多加干涉,更像一个冷静的记录者与间接的引导者。
嬴政安顿下来的首要之事,便是严格遵守王命,进入宗学学习。秦国之宗学,设于咸阳宫东南一隅的“明法堂”,此处远非寻常贵族子弟学习诗书礼仪、风花雪月之地,其核心宗旨在于锻造能够理解、执行并维护秦国根基的宗室与勋贵后代。课程紧紧围绕《秦律》精义、兵家策论、吏治实务以及王室成员必须熟稔于心的祖制典故、权力沿革展开。授课者不仅有学识渊博、治学严谨的博士,亦常有在职的官员前来讲授实务,甚至偶尔会有如吕不韦、蒙骜这般位高权重的重臣前来巡视考校,其氛围远比外界想象的要严峻和务实。
入学第一日,天色微熹,聂青亲自为嬴政整理好那身略显宽大、象征着身份与束缚的深衣儒服,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系好每一条衣带。他看着铜镜中那张稚气未脱却已刻上坚毅线条的面庞,缓声叮嘱,声音如同清晨的微风,清晰而带着力量:“政弟,宗学乃是非之地,汇聚了秦室年轻一代的精英与纨绔,亦是砥砺锋芒、检验心性的最佳磨刀石。其中学子,非止王室近支,亦有功勋卓着的将门之后,关系盘根错节。人心各异,有单纯好奇者,有冷静审视者,亦必有因你身份、经历而心存嫉恨、意图刁难者。谨记八字,不卑不亢,言必有据,行必依法。遇疑难不解,或受了委屈,不必当场发作,可归来与我细细分说,你我一同参详。”
“聂兄放心,政明白。此去,非为游乐,乃是砺剑。”嬴政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目光清亮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短匕,带着一种踏入无形战场的决然与警惕。
明法堂内,气氛庄重而压抑。 高大的殿宇略显空旷,黑色的梁柱支撑起沉重的穹顶,墙壁上悬挂着秦国的玄鸟徽记与一些书写着律法要义的竹简。当嬴政在内侍刻板的引导下,迈过那高高的门槛时,堂内原本低低的交谈与诵读书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来自不同年龄、不同神色的学子,瞬间如同探照的光束,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这个“新人”身上。那目光中,掺杂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居高临下的审视、基于传闻的不屑、纯粹的冷漠,甚至还有几分隐藏的敌意……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切实可感的网,试图将这个从赵国归来的“异类”牢牢罩住。
首位授课的是一位面容古板、皱纹如刀刻般的老博士,据说精通律法,一丝不苟。他仅仅用毫无起伏的声调简单介绍了嬴政的姓名与身份,便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关,照常开始讲解《秦律》中关于户籍编订、连坐制度以及赋税征收的繁琐条款。其语气冰冷刻板,引经据典却毫无生气,仿佛不是在传授治国安邦的道理,而是在诵读一堆早已冷却、僵硬无比的铁律条文。
嬴政端坐于分配给自己的、不算起眼的席位上,凝神倾听。他很快发现,老博士所讲授的内容,虽然体系严谨,条分缕析,逻辑清晰,但多侧重于律条的死记硬背与字面解释,对于律法背后深层次的治国理念、社会控制的利弊权衡、以及在不同情境下的灵活应用,涉及甚少,甚至刻意回避。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聂青曾与他深入讨论过的“法、术、势”三者之别,以及对比过周礼、赵国乃至一些聂青口中“域外之国”的治理方式优劣。聂青那些看似超前的、跳出时代局限的教导,如同在他年幼的心中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向更高视野的天窗,让他此刻能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甚至超越部分博士的视角,来冷静地审视这些被秦人奉若圭臬、不容置疑的冰冷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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