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渊在小李村的土路上缓步而行,姿态闲适,目光却如篦子般细细梳理着所见的一切。
不同于胡班头的凶狠外露,这位县丞大人更习惯将心思藏在温和儒雅的表象之下。他注意到村舍虽旧,却难得整洁,少见乱堆的秽物;沟渠沿路,都用石块简单垒了边,看得出日常维护;几个扛着新式犁具走过的农人,虽对他这陌生打扮的“先生”投来好奇目光,却也点头致意,并无惧色。
“这村子……有点意思。”周文渊对随从低语,“不似寻常蒙昧之乡。”
正说着,便见一个半大少年急匆匆从前面院子跑出来,险些撞上。少年怀里抱着几片黑乎乎、泛着些微光泽的陶片,正是刚出炉的试验品。他一眼瞥见周文渊主仆,脚步顿住,警惕地打量。
“小兄弟,”周文渊和蔼地开口,“请问李远李小哥家可在附近?”
少年正是王石头的弟弟王石蛋,他见来人斯文有礼,稍稍放松:“你找远哥儿?他在后头窑上呢,刚熄火,正看东西。”
“烦请引见。”
王石蛋犹豫了一下:“你们是……”
“鄙姓周,从县里来,听闻李小哥善制陶器,特来见识一二。”周文渊笑道,“并无他意。”
听说是县里来的,王石蛋不敢怠慢,便引着二人往后院窑场走去。
窑炉余温尚在,空气中弥漫着烟火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李远正蹲在一堆新旧混杂的陶片前,左手一片未施釉的素坯,右手一片表面流淌着不均匀青褐色薄釉的残片,对比观察,浑然未觉有人到来。
他脸上沾着灰,衣袖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专注的神情与周遭粗陋的环境形成奇异反差,仿佛一位在陋室中研磨至理的学者。
“远哥儿,有人找你,县里来的。”王石蛋喊道。
李远闻声抬头,目光与周文渊对上。一瞬间的审视后,他放下陶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动作间并无寻常农人见“官”的惶恐瑟缩,只有一种经过思考的审慎。
“在下李远。不知先生是……”他拱手,目光平静地扫过周文渊的衣着气度,心中已有猜测。此人绝非寻常乡绅。
“鄙人周文渊,忝为本县县丞。”周文渊直接亮明身份,面上带笑,目光却紧锁李远表情。
果然,李远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沉静,再次躬身,礼数周全:“原来是县丞大人,小子失敬。不知大人驾临寒村,有何见教?”
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周文渊心中评价又高一分。“见教不敢当。本官近日翻阅公文,见有提及贵村改良农具、兴利农耕之事,又闻李小哥于陶艺一道别有心得,故而兴起,特来一观。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话说得客气,但“翻阅公文”四字,已点明他对此地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晓此前差役之事。
李远心念电转,侧身引路:“大人言重。乡野粗物,恐污尊目。若不嫌弃,请这边稍坐。”他引着周文渊到旁边棚下,那里有几张粗糙条凳和一张充当桌子的石板。王石蛋机灵,已跑去家中取水。
周文渊落座,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堆试验陶片上。“这些是……”
“回大人,小子正尝试烧制带釉的陶器,火候未掌,釉料未调,故而多有残次。”李远坦然道,并无遮掩。在懂行人面前,藏拙不如示诚。
“哦?”周文渊倾身,拿起一片带有不规则青褐流釉的残片,对着光细看,“釉质虽薄,色泽亦浊,但已初见光亮,胎釉结合尚可。李小哥所用,可是草木灰釉?”
李远心中微凛,这位县丞不仅懂农,竟也通陶?“大人慧眼。正是尝试以不同草木灰水配比施釉。”
“火候是关键。”周文渊放下瓷片,侃侃而谈,“釉料熔融,需恰到好处。过低则涩,过高则流。观此片边缘,釉已微熔流淌,中心却仍干涩,可是窑温不均所致?”
一语中的。李远点头:“大人明鉴。小子所用为简易坑窑,火路难控,温度确有起伏。”
“可曾想过改进窑炉?或借鉴瓷窑之法?”周文渊问道,眼神带着探究。
李远沉吟道:“确有此想。只是瓷窑构造复杂,耗资甚巨,非乡间所能为。小子正思量如何用土法改造现有坑窑,譬如加设烟道,分隔火膛与窑室,或能改善一二。”
周文渊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这少年不仅敢想,思路也清晰务实。“若能成,虽不及名窑精品,但于日常器用,已是大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听闻李小哥还改良了犁具?不知可否一观?”
李远便让王石蛋去取一架新制的深耕犁来。等待间隙,周文渊仿佛随意闲聊:“李小哥这些本事,可是家传?或是……另有际遇?”
终于问到根脚了。李远神色不变,仍用那套说辞:“家父乃村中族长,略通农事。小子自幼愚钝,前些时受伤昏迷,醒来后浑噩渐消,偶有所得,便与村中叔伯兄弟一同试制。多是众人合力,小子不过偶发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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