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内的喧嚣随着暮色渐浓而沉寂,但位于西苑深处的豹房,灯火却比平日燃得更久。
暖阁内,朱厚照换上了一身石青色常服,盘腿坐在铺了软毡的炕上,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疏,而是几片颜色刺眼的棉絮和那封边军血书。张永垂手侍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查清楚了?”朱厚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划过棉絮里混着的沙土和碎芦絮。
“回皇爷,”张永躬身,语速平稳如诵经,“东厂和锦衣卫联合查探,永丰号京营冬衣作坊的账目、库房、工料采买记录已全部封存。初步核验,仅去年秋冬两季,该作坊经手制作的五万套边军冬衣中,有三成以上以次充好,棉絮掺沙土芦絮者逾万套,轻薄不御寒者更众。采买价每套折银一两二钱,实耗物料不足六钱。”
“六钱……”朱厚照轻轻重复这个数字,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宣府镇去岁冻伤减员,报上来是三百二十七人。这三百二十七条汉子,值多少钱?”
张永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算。”
“兵部呢?”朱厚照换了个姿势,手肘支在炕几上,“冬衣采买、验收、发放,兵部武库清吏司、车驾司,难道都是瞎子?”
“永丰号东主已招认,历年打点兵部相关官员、书吏,耗银不下五千两。其中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赵文礼收受最多,去岁中秋一次便收银八百两,另有苏绸十匹。车驾司主事、户部浙江清吏司亦有牵连……”张永顿了顿,补充道,“据招供,此事在兵部……并非个例。”
暖阁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响。
朱厚照慢慢拿起那封血书,粗糙的麻纸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暗褐色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十几个边军士卒咬破手指合写的——“棉衣灌沙,寒透骨;将军温酒,不知苦”。
“好一个‘将军温酒,不知苦’。”年轻的皇帝将血书轻轻放回案上,抬眼看向张永,“张伴伴,你说,朕若是那些戍卒,寒冬腊月穿着灌沙的衣裳站在墙头上,心里会想什么?”
张永额角渗出细汗:“奴婢……奴婢愚钝。”
“你会想,”朱厚照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皇帝老儿在京城暖阁里坐着,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貂裘锦缎,却连件厚实衣裳都舍不得给卖命的兵卒。你会想,这大明的天,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皇爷!”张永噗通跪下,“边军将士忠勇,断不会……”
“他们忠勇,是因为还没到绝路。”朱厚照打断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夜色,“可若朕一再让他们寒心,这忠勇还能剩几分?”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拟旨。”
张永连忙爬起,取过笔墨。
“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赵文礼,贪墨军资,玩忽职守,即刻革职,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议罪。兵部侍郎刘大夏……”朱厚照停顿了一下,“督管不力,有负朕托,着革去侍郎之职,留京候勘。兵部尚书刘宇,罚俸半年,令其整肃部务,三月内呈报整改条陈。”
张永笔走龙蛇地记着,心中暗惊。侍郎直接革职,尚书罚俸,这在近年已算极重的处置。皇爷这次是真的动了肝火。
“再有,”朱厚照继续道,“工部严文焕前日所呈《请整肃匠作滥改以维祖制疏》,留中不发。传朕口谕给工部:即日起,各司局自查近年来工程、匠作、物料采买之弊,半月内具表呈报。若有隐瞒,严惩不贷。”
“是。”
“另外,”朱厚照走回炕边,手指敲了敲那几片劣质棉絮,“以此案为鉴,令户部、兵部、工部合议,重定边军被服、粮草采买验收之制。今后凡有以次充好、贪墨军资者,无论官职,一律从重治罪。”
张永一一记下,轻声问:“皇爷,那永丰号涉案人等……”
“东主及主要管事,斩立决。家产抄没,充作边军冬衣专款。”朱厚照语气冰冷,“其余涉案吏员、工匠,按律严办。朕要让所有人知道——边军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寒,不能白受。”
“奴婢明白。”
朱厚照摆摆手,张永躬身退下。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
年轻的皇帝独自站在窗前,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李远啊李远,”他低声自语,“你给朕看的,可不止是几件棉衣……”
次日午后,西苑梳棉工坊。
经过连日的修缮,原本破败的院落已焕然一新。青砖铺地,廊庑整洁,东厢房的木作间里传来刨子推过的沙沙声,西厢房的铁作间炉火正旺。院子中央,三台改良后的织机并排而立,其中一台已经装配了半自动投梭装置,由一名年轻匠徒操作演示。
“咯哒——哐当——咯哒——哐当——”
机杼声规律地响着,梭子在经线间自动往返,效率比纯人力快了近三成。李远站在一旁观察,手里拿着炭笔和小本,不时记录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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