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匠人北上的行动,在次日清晨便拉开了帷幕。
李远深知此事急不得,却也慢不得。他早早起身,先去了百工坊的木作区。晨光初透,坊间已是一片忙碌景象。锯木声、刨削声、榫卯敲击声,混杂着松木与桐油的清香,构成匠作之地特有的生机。
刘一斧的工棚在木作区最里侧,相对独立。这位木作大匠不喜旁人打扰,工棚门口常年挂着一块“静琢”的木牌。李远走近时,棚内传出的却不是往常那种规律的凿削声,而是一阵时轻时重的刨木声,间或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李远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板。
刨木声停了。片刻,刘一斧略带沙哑的声音传出:“进来。”
棚内光线充足,木屑在斜射的阳光中飞舞如金粉。刘一斧站在宽大的木工台前,手里握着一把光可鉴人的长刨,台面上是一件半成品的织机综框支架,木料是上好的柞木,纹理细密。他身形依旧挺拔,但鬓角的白发似比李远记忆中又多了一些,眼角深刻的皱纹里嵌着些许木尘。
“刘师傅。”李远拱手行礼。
刘一斧放下刨子,用一块粗布擦了擦手,目光落在李远脸上,上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气色还行。京城的水,没把你泡软。”语气还是一贯的直来直往,但少了些往日的冷硬,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托师傅的福,一切尚算顺利。”李远走近,目光扫过工台上那精巧的构件,“这是给新式提花机改的综框?”
“嗯。”刘一斧用手指点了点构件上的几个榫眼位置,“按你走前留的图样,改了三处受力点,用了穿销加固。试过两回,升降确实更稳当,磨损也小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远,“你小子在京城,又鼓捣出什么新名堂了?王爷前日召我过去,话里话外,听着像是有大动静。”
果然,宁王已经透过气了。李远心下明了,也不绕弯子,将北上宣府筹建梳棉工坊、量产御寒冬衣的圣命,以及面临的挑战、可能的机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刻意将技术层面的难点说得详细,尤其是宣府气候对木材处理、机械结构稳定性的特殊要求,也毫不避讳地提及边塞环境的艰苦和远离故土的现实。
刘一斧静静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光滑的柞木边料,眼神落在虚空某处,脸上的皱纹随着李远的叙述时而舒展,时而紧蹙。
“……故此,学生冒昧,想请刘师傅北上,主持宣府工坊木作、机械制造及维护一应事宜。”李远最后说道,语气诚恳,“非师傅之大才与威望,不足以镇住局面,亦不足以将梳棉机等器械从图纸变为可堪大用的实物。此去虽苦,然意义非凡。一则解北疆将士冻馁之忧,功在社稷;二则,边塞之地,材料、工艺、需求皆与江南大异,实为拓展技艺、验证所学之绝佳疆场;三则,陛下亲瞩之事,若成,师傅之匠心巧技,必能上达天听,匠人之名,亦可显扬。”
工棚里安静下来,只有阳光移动的微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坊间杂音。刘一斧沉默良久,手指在木料上划来划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北地……干燥,风沙大。木头过去,怕是要开裂、变形。专用的胶料、漆料,那边未必有。工具损耗也快。”
“学生已虑及此。”李远立刻接口,“可预先在南昌处理一批关键木料,做足阴干、浸油防裂。特殊胶漆可制备浓缩料,随行携带。工具方面,请韩铁火师傅打制一批加料加厚的好铁工具,并多备易损件。宣府当地亦有木料,虽不及南方木材细腻,然如榆木、枣木等,硬度韧性足,或可因地制宜,发展出适合北地的木工处理法。”
刘一斧抬眼,目光锐利:“那边的匠人,手艺如何?可听调派?军中那些匠户,脾气多半倔硬。”
“这正是需要师傅之处。”李远坦然道,“以师傅之能,以实绩说话,何惧不服?且我等携朝廷明令、新式机械与成熟工艺而去,初时必以我带去之人为骨干,渐次传授、带动本地匠户。规矩,可由我们立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刘一斧转身,走到工棚角落一个旧木箱前,打开,里面并非工具,而是几件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品。他取出其中最上面一件,揭开油布,露出一把木尺,尺身温润发亮,显然常年被人摩挲,尺身上刻着一些已经模糊的记号。
“这是我爹留下的尺子。”刘一斧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柔和,“他当年,就是因为手艺太好,被卷进宫里造办处的官司,最后……”他没说下去,只是用粗粝的手指抚过尺身,“我这辈子,就信两样:手里的家伙什,和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实在。庙堂太高,人心太险。”
李远肃容,他知道这是刘一斧最深的心结,也是最大的顾虑。“刘师傅,令尊之事,学生略知一二,深感惋惜。然时移世易,当今陛下,似与过往君王略有不同,至少于实用技艺一道,颇有见地,亦愿给实干事者机会。此番北上,所做乃是实实在在御寒护兵的衣物,所见乃是边关冷月、戍卒风霜,所交多是鲁指挥使那般直来直去的军中汉子。或许,这正是远离庙堂倾轧、回归手艺本心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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