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轩内,烛火跃动,将三人的身影投在素壁上。
“……上月湖州丝到货三百五十担,其中上等生丝一百二十担,按市价已涨了半成;蜀锦预定那边回话,最快也得下月中旬才能补齐上次的缺额;江宁织造局今年派办的‘万寿锦’花样初稿已到,但指明要用双面异色技法,坊里能上手的不出五人,工期又紧……”回话的是掌管采买与对外接洽的周管事,语气带着惯常的焦灼与精细。
朱清瑶垂眸看着账册,手指在一行行数字间轻轻划过,听得周管事说完,才抬眼,目光清明:“丝价上涨在意料之中,但上等生丝须严控使用,优先保障官中订件与几位老主顾的紧要需求。蜀锦之事,你亲自修书一封,给成都那边的经办人,不必催货,但须言明我坊今年亦有宫廷大件,若延误太久,恐影响日后合作,措辞委婉些,但分量要给到。江宁的‘万寿锦’……”她顿了顿,“让顾师傅先看过花样稿,若她认为可行,便从织工中再选两人,由她亲自点拨半月,专攻此件,其余杂项暂缓。顾师傅若北上……”她话锋微顿,瞥了一眼门口。
李远正站在轩外檐下阴影中,没有立刻进去。他听着里面条理分明的应对,看着烛光下她沉静的侧脸。数月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但眉宇间那股专注与决断力,却愈发凝练。此刻的她,是掌管偌大织造坊、调度千丝万缕的宁王府郡主,而不仅仅是那个曾与他并肩改良织机、讨论染料配方的合作伙伴。
周管事又低声请示了几句,朱清瑶一一作答,清晰果决。末了,她合上账册,对两位管事道:“今日先到此。北上抽调人手物资的初步章程,明日晌午前我要看到详单。尤其是熟练织工、蚕娘、染匠的名录,须注明家中情况、手艺特长、历年考评。”
两位管事应诺,收拾起账册笔墨,躬身退了出来。见到门外的李远,忙行礼问候:“李总办。” 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李远还礼,目送她们离去。
轩内只剩朱清瑶一人。她并未起身,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然后,她转向门口,声音平静无波:“站了那么久,不进来喝口茶?”
李远这才迈步走入轩内。熟悉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墨香,扑面而来。他走到她对面方才周管事坐过的位置,撩袍坐下。案几上已有人换上了新沏的茶,白瓷盏中汤色清亮。
“看你忙,未敢打扰。”李远端起茶盏,触手微温。
“再忙,你李总办驾到,也得拨冗相见不是?”朱清瑶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那笑意极淡,很快隐去。她打量着李远,目光如同宁王一般带着审视,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京城一行,看来收获颇丰。正五品,总办,军机房行走……恭喜。”
“郡主取笑了。”李远放下茶盏,迎着她的目光,“若无郡主当日力荐,若无百工坊诸位师傅心血,若无王爷默许,李远何德何能,入得陛下之眼?此番所谓擢升,实是千斤重担。其中利害,郡主当比李远更明。”
朱清瑶沉默片刻,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拂:“千斤重担……你既知是重担,可知这担子挑起来,便再难轻易放下?宣府不是南昌,边军体系盘根错节,气候苦寒,物料匮乏,两年十万套,近乎不可能之数。朝中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工部那边,怕也不止一个严文焕会掣肘。”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父亲虽允你抽调人手,但府中亦有议论。认为你借王府之势,攀了高枝,此番北上若成,功在己身,若败,损的是王府名声。”
李远心中凛然。这些阻力,他并非没有预料,但从她口中如此直白地说出,分量又自不同。“郡主所言,俱是实情。李远不敢妄言必成,唯知此事关乎北疆将士冷暖,关乎陛下新政首役声威,亦关乎……百工之道能否真正为国所用。既已领命,便只能向前,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他看向她,眼神恳切,“至于王府,李远蒙王爷与郡主知遇之恩,绝不敢忘。北上诸事,凡有进展、有需决断处,必及时通禀。工坊之利,亦当按约定返哺。更盼郡主能坐镇南昌,统筹后援,此乃李远北上最大底气所在。”
“坐镇南昌?”朱清瑶轻轻重复了一句,抬眼望向轩窗外沉沉的夜色,半晌,才道,“你要带走刘师傅、顾师傅、韩师傅,还有一批熟练匠人织工。百工坊、织造坊根基动摇,我若只坐镇后方,替你调拨物料、安抚人心,怕是不够。”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李远脸上,那里面跳动着烛火的光,也跳动着某种下定决心的锐意:“李远,我随你北上。”
李远闻言,心头猛地一震,握着茶盏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他设想过许多可能,甚至想过她或许会派得力管事跟随,却未曾料到她会亲自前往。“郡主,北地艰苦,且边塞之地,兵凶战危,万一……”
“万一什么?”朱清瑶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冷静,“我是宁王府郡主,亦是织造坊实际主事之人。北上筹建工坊,涉及织造技艺、物料管理、人员调配、乃至与地方官署协调,哪一样是我不能做、不该做的?刘师傅他们精于技艺,韩师傅专攻铁作,论及全局调度、账目管理、内外联络,以及……应对那些可能的官场文章、地方势力,你觉得,坊中还有谁比我更合适?派个管事去,名不正言不顺,压不住场,传话亦易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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