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远带着梳棉机木模型和一箱文书,登上了前往九江的官船。
朱清瑶坚持同行。她换了身男装,靛青襦衫,束发戴巾,扮作随行书吏,化名“朱青”。宁王在码头送行时,难得没说什么玩笑话,只拍了拍李远肩膀:“九江卫指挥使鲁广孝,是个刺头。他若刁难,不必硬顶,派人回来说一声。”
“下官明白。”
“还有,”宁王压低声音,眨眨眼,“清瑶就交给你了。这丫头犟,非要跟去——你替本王看顾着些。”
李远郑重行礼:“王爷放心。”
船是王府安排的客船,不大,却整洁。王承恩派来的两个随从——一个姓曹的老宦官,一个三十来岁的织造局匠作司吏,姓方——已在舱中等候。
船离南昌,顺赣江而下。春水初涨,两岸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铺到天际。李远却无心赏景,在舱中与曹公公、方司吏核对文书。
“这是王府的勘合。”李远递上盖着宁王印的信笺,“这是王公公的手令副本。九江卫军需库的羊毛,按例每季要清理陈年旧储,我们只要其中三成,用作试制。”
曹公公接过,眯眼细看。他年约五十,面白无须,说话慢条斯理:“李坊主准备周全。不过咱家提醒一句——九江卫不是南昌府,鲁指挥使……性子特别。”
“还请公公明示。”
“他原是边军出身,正统年间在宣府打过鞑子,后来因伤调任江西。”曹公公放下文书,“此人最厌文官繁文缛节,更厌宦官监军——咱家这样的,他瞧不上。你虽不是文官,但顶着王府名头,又带着王公公手令,恐怕……”
话未说完,船身忽然一晃。
窗外传来船夫的呼喝声。李远探头望去,见前方江面狭窄处,横着两艘哨船,船上军士持矛而立,拦住了去路。
“九江卫水哨。”方司吏脸色微变,“来得这么快?”
客船被迫靠岸。一个络腮胡的百户登上船,扫视舱中众人,目光在曹公公面上顿了顿,嘴角扯出个冷笑:“果然是宫里来的。”
他看向李远:“你就是宁王府那个什么坊主?”
“在下李远,奉王公公之命,前往九江卫办理羊毛调拨事宜。”李远起身,递上文书。
百户看也不看:“指挥使有令,凡调拨军需物资,无论何人,须先至卫所衙门面禀。你们下船,随我去见指挥使大人。”
“这……”方司吏欲言,被曹公公以眼神制止。
李远拱手:“有劳带路。”
一行人下船,改走陆路。九江卫城在江边山坡上,城墙斑驳,垛口处可见锈迹。进城时,守门军士盘查极严,连曹公公的随身物品都翻了一遍。
卫所衙门设在城西,是座前朝留下的府宅,门楣上“九江卫指挥使司”的匾额漆色已褪。进得院内,只见校场上几十个军士正在操练,呼喝声震天,与江南水乡的柔媚格格不入。
正堂上,一个黑脸壮汉踞坐案后,正低头看着什么文书。他年约五十,左颊有道深长的刀疤,从眼角直划到下颌,平添几分凶悍。
这便是九江卫指挥使鲁广孝。
李远等人进堂,鲁广孝头也不抬:“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柱香时间。堂中只闻鲁广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提笔批注的轻响。曹公公面色如常,方司吏却有些站不住了,偷偷挪了挪发麻的脚。
终于,鲁广孝放下笔,抬眼扫来。
那目光如刀,刮过人脸。
“王承恩要羊毛?”他开口,声音粗粝,“做什么用?”
李远上前一步:“回指挥使,用于试制新式戎锦。羊毛与棉混纺,可制轻暖衣料,供北疆将士御寒。”
“戎锦?”鲁广孝嗤笑,“江南那些绣花枕头,懂什么戎锦?去年织造局送来的冬衣,看着厚实,一遇雪就板结,冻死多少儿郎!”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这人身材极高,比李远还高出半头,走动时虎虎生风。
“你说混纺?怎么个混法?”
李远示意随从打开木箱,取出梳棉机模型和那块试织的呢料。鲁广孝接过呢料,两手一扯——他力气极大,寻常布料早该撕裂,可这混纺呢料只是微微变形。
“有点意思。”他松开手,又拿起梳棉机模型,转动把手。梳针转动,发出细密的咔嗒声。
“这东西,一日能梳多少毛?”
“若是真机,畜力带动,日梳五十斤。若改水车,可过百斤。”李远答道,“而且梳出的毛纤维整齐,纺线均匀,织成的呢料不起球、不板结。”
鲁广孝盯着模型看了半晌,忽然问:“你见过雪吗?”
李远一怔。
“真正的北疆大雪。”鲁广孝走回案后,坐下,“风像刀子,雪粒打在脸上,跟砂石一样。穿着湿重的棉衣,走不到十里就累瘫,夜里宿营,衣服冻成冰壳,脱不下来。多少好儿郎,不是战死的,是冻死的。”
堂中寂静。
“你这些花样,”鲁广孝指了指模型,“在江南暖和屋里想出来的吧?真到了北疆,管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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