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黑色粉末在李远指尖捻开,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哑光泽。
硫磺,焦油。
李远心里咯噔一下。
明代匠作行当里,硫磺多用于火药配制、药材炼制,或是某些特殊金属处理工艺;焦油则是木材干馏的产物,常作防水防腐之用。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出现在一枚本应崭新完好的黄铜齿轮的暗伤凹陷里——绝不可能是无意间沾染的。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从齿轮上移开,扫过工坊内众人的面孔。
刘一斧依然抱着手臂坐在角落,可那双粗壮的手此时却紧紧扣在自己的胳膊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避开了李远的视线,眼睛盯着地面某处,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
韩铁火蹲在一旁,也看到了那粉末,脸色铁青。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承恩端坐的背影,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双手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顾花眼已经从织锦架子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手里的锦缎绞得更紧了,一双眼睛在刘一斧和李远之间来回游移,满是惊疑。
而王承恩——
这位督办太监依旧稳稳坐在圈椅里,手里捻着沉香木念珠。他似乎对李远这边的发现毫无兴趣,甚至微微合上了眼,仿佛在小憩。可李远注意到,他捻动念珠的节奏,比刚才快了那么一丝。
一丝就够。
李远收回目光,将齿轮轻轻放在铺着棉布的木台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块浸过热水的棉布,将齿轮上的油污和那点黑色粉末一起擦净,然后开始安装备用的新齿轮。
动作依然沉稳。
扳手拧紧螺栓时发出的“咔哒”声清脆而有规律,在寂静的工坊里回荡。李远的手指在拧到最后一圈时会稍稍停顿,感受螺栓与螺母咬合的力度——这是他在现代机械装配课上学到的习惯,靠手感判断预紧力是否合适,比死板地拧到某个刻度更可靠。
齿轮装好,接下来是传动轴。
李远将备用的精钢轴从油纸中取出。轴身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两端铣出的键槽边缘整齐利落,看得出韩铁火的手艺确实精湛。他先用棉布蘸着热水将轴身仔细擦拭两遍,洗去防锈的牛油,再用干净的软布擦干。
然后他蹲下身,将轴的一端对准轴承座,另一只手握住轴身中段,开始缓慢而平稳地往里送。
这是一个需要耐心的活。轴与轴承座的配合是精心计算的过盈配合——轴的外径比轴承座的内径略大那么几丝,靠过盈量来保证传动的刚度和精度。装的时候不能硬砸,得用巧劲慢慢压进去,还得随时保持轴线的对中。
李远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全神贯注,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极稳,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
工坊里只剩下轴与轴承座缓慢贴合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
朱清瑶站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目光一直跟着李远的手移动。她看见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滴落,落在深褐色的工服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看见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见他偶尔会抬起头,眼睛快速扫一眼轴端与轴承座的对中情况,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专注,没有慌乱,也没有急躁。
她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当初在小李村,她第一次见李远烧窑,他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时他不过是个刚从“撞傻”中“开窍”的农家少年,却能在窑火前站上整整一天,一遍遍地调整柴薪、观察火色、计算升温曲线。那时她就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如今这沉静里,又多了几分经过锤炼的坚韧。
“成了。”
李远低低说了一声。
传动轴已经完全压入轴承座,两端露出的长度几乎分毫不差。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蹲伏而有些发麻的双腿,然后走到织机另一侧,开始安装另一端的齿轮和联轴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王承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捻动念珠的手指恢复了平稳的节奏,目光落在李远身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欣赏。
“李匠师。”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咱家方才听你说,这改良织机的传动部,是你亲自设计、验算的?”
李远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将联轴器的螺栓一个个拧上,一边恭敬答道:“回公公,确实是草民所绘。不过其中齿轮齿形、强度核算,也请教了王府工正所的几位算学先生,反复校核过三遍。”
“哦?”王承恩微微颔首,“那你跟咱家说说,这织机传动,与江南织造局现用的提花机、绫机相比,优势何在?”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李远手上最后一个螺栓拧紧。他直起身,转过身面向王承恩,略一沉吟,开口道:
“回公公,江南织造所用各类织机,草民虽未亲见,但也读过《梓人遗制》、《天工开物》中相关图说。传统织机传动,多采用踏板连杆带动综片升降,综片数量有限,织造复杂花纹时,需数人配合,换综、投梭、打纬,工序繁琐,效率低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