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卡死的尖锐摩擦声像一把钝刀,划破了百工坊内屏息凝神的寂静。
那声音来得突兀而刺耳——上一瞬,改良织机还在李远的操控下平稳运行,二十四片综框如波浪般有序起伏,梭子在轨道间穿行如飞;下一瞬,传动机处传来“啪”的脆响,紧接着是金属齿轮强行咬合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嘣”声。
织机猛地一顿,整个框架都震颤了一下,随即彻底僵死。
站在织机旁负责照看传动的那个小火者——一个约莫十三四岁、面黄肌瘦的小宦官——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地,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哆嗦着,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砰砰磕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
王承恩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缓缓靠回椅背。
这位江南织造局督办太监今日穿了一身靛青缎面的常服,外罩玄色比甲,手中捏着一串沉香木念珠。他脸上看不出明显喜怒,只有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从瘫痪的织机移到李远身上,又扫过地上磕头不止的小火者,最后在工坊内众人脸上一掠而过。
“呵。”他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百工坊的温度骤然降了三度,“咱家在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局行走多年,各式新巧机括也见过不少,倒还是头一回见这等‘精彩’场面。”
他的语调平平,甚至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可话里的分量谁都听得出来。
朱清瑶站在王承恩侧后方约三步处,一身月白襕衫的士子打扮。她脸上同样看不出慌乱,只是搭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织机卡死的部位,又落在李远背上——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依然挺直,甚至没有立刻转身请罪或解释。
李远确实没有动。
他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去看王承恩的脸色,也不是去管那个磕头的小火者。他的眼睛死死盯在织机传动部那几枚已经停止转动、却还维持着不正常啮合角度的黄铜齿轮上。
大脑在飞速运转。
皮带断裂的时机太巧——恰好在王承恩看得最专注、织机运转到最高速的时候。断裂的方式也蹊跷,那条牛皮传动带是三天前才新换的,他亲自检查过鞣制和浸油工艺,正常负荷下至少能用三个月。
还有那个小火者……
李远的视线终于从齿轮上移开,落在地上那截断开的皮带上。他蹲下身,捡起断裂的一端。
触感不对。
正常的皮带断裂,断口会因为拉伸而呈现纤维蓬松的毛糙状。可手中这一截,断口靠近内侧的位置却异常平整,甚至能摸到一道极细微的、几乎被掩盖在纤维纹理下的刻痕——像是被极锋利的刀刃浅浅划过,没有割透,却极大地削弱了局部的强度。
有人动过手脚。
而且不是临时起意。这道刻痕的位置很刁钻,刚好在皮带绕过大传动轮、承受最大拉力的那个弧面上。下手的人不仅熟悉皮带传动的受力原理,还对今日演示的流程心中有数——知道什么时候织机会全速运转,知道什么时候皮带会承受最大负荷。
“李匠师。”王承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咱家倒想听听,这算演示完了,还是……没完?”
工坊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李远身上。
刘一斧坐在角落的木凳上,一双粗壮的手臂环抱在胸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盯着织机的眼睛里,却隐约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里混杂着“果然出事了”的意料之中,或许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惋惜?毕竟,那卡死的齿轮组里,有两枚大齿盘是他亲自带人铸造打磨的。
韩铁火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往前踏了半步,似乎想说什么,可看了看王承恩那副看不出深浅的表情,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盯着卡死的齿轮组,嘴唇抿得发白。
顾花眼已经退到了织锦架子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未完工的锦缎,指节都捏得泛白了。她看看织机,又看看李远,最后目光落在瘫倒在地的小火者身上,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
李远缓缓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截皮带。
他转向王承恩,躬身一礼,声音平稳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回王公公的话,演示尚未完成。织机突发故障,是草民监管不力之过。请公公容草民片刻,查验故障缘由,修复机括,再续演示。”
他没有辩解,没有推诿,甚至没有多看那个小火者一眼。只是平静地陈述,平静地请命。
王承恩捻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
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的棉布工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沾着几点油渍。可那双眼睛里的沉稳,却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更难得的是,事出突然,这年轻人第一时间不是慌慌张张请罪,也不是急着推脱责任,而是去捡那截断掉的皮带。
有点意思。
“哦?”王承恩拖长了语调,“依你看,这故障是机括本身不牢靠,还是……人为疏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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