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百工坊东南角那片被划为“试点”的区域时,日头已经西斜。
这片区域占地约莫五六亩,北边是织造坊的几间大屋,南边是染坊和与之相连的几排晾晒架,东侧挨着木作区的一小部分工棚和料场,西边则是几间存放杂料和半成品的库房。区域内的匠人、学徒、杂工加起来有五六十号人,以织工、染工为主,木匠和库管为辅。鲁工头是这片名义上的总管,但实际上织、染、木各有小头目,平日也多是各自为政。
李远没有直接召集所有人训话。他知道,空降的命令最容易引发抵触。他先找到了正在染坊查看一批新靛蓝的鲁工头。
“鲁头儿,王爷给了个新差事。”李远开门见山,将墨韵堂的事情简要说了,但略去了宁王那些随性之言,只强调王爷希望看到这片区域“更有章法,出新东西”。
鲁工头听得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王爷竟然亲自过问,还给了李远这么大权限;喜的是自己这边向来不被重视,如今似乎有了出头机会;忧的是改革必然触动习惯,尤其是那些老师傅……
“李公子,不,李管事,”鲁工头改了称呼,搓着手,“您吩咐,该怎么干,我们都听您的!就是……织坊的薛娘子,染坊的老陈头,还有木工组的胡疤子,都是在这行干了二三十年的老人,脾气……各有各的倔,怕是……”
“不急。”李远摆摆手,“先请这几位,还有各组的得力骨干,晚些下工后,到库房旁边那间空屋,咱们一起商量商量。不是吩咐,是商量。”
当晚,试点区域的核心人物齐聚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议事屋”。织坊的薛娘子是个四十出头、面容严肃的妇人,手脚麻利,管理女工很有一套;染坊的老陈头六十多了,沉默寡言,但一双手浸染了几十年颜色,对染料火候把握极准;木工组的胡疤子脸上有道旧伤疤,性子急躁,手艺却扎实,主要负责这片区域木制器具的维护和简单制作。
此外还有几个年轻些的匠人和识字的学徒。屋里点了好几盏油灯,光线明亮。气氛有些凝重,众人看着坐在上首的李远,眼神复杂。
李远起身,先对众人团团一揖:“诸位师傅,兄弟。李某年轻,初来乍到,蒙王爷和朱公子信任,鲁头儿和各位帮衬,才有今日。今日王爷吩咐,要咱们这片地方试试新法子,做出新气象。李某不敢独断,特请各位来,一起商议。”
姿态放得很低,但“王爷吩咐”四字,又点明了事情的份量。
李远将“物料统筹记档”、“工分激励”、“图样归档”三条想法,用最直白的话解释了一遍,并拿出一张他下午草画的“试点区域简图”,标出了物料流转的大致设想。
“物料记档,不是要卡大家的料,而是要让料等人,不是人等料。每天用了多少,还剩多少,缺什么,记下来,汇总到鲁头儿和这位……”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叫阿生的识字学徒,“阿生这里。由他们去和总库或其他工区协调,争取让大家手头不缺料,也不堆废料。”
“工分激励,是在原有工钱外,额外算的‘奖励分’。比如,薛娘子手下的织工,除了按织出的绸缎尺数算钱,谁想出了节省丝线或提高花纹对齐度的好法子,经大家评定有用,就记工分;老陈头这边,谁配出了新颜色,或者改进了固色法,效果更好,也记工分;胡师傅这边,谁改进了工具,修东西又快又好,同样记工分。月末,工分可以换米、换油、换布,甚至换钱。就是鼓励大家多动脑子,把手艺越做越精。”
“图样归档更简单。咱们这里常用的织机梭子、染缸搅拌器、木工工具等等,把现在最好用的样式画下来,标上尺寸、做法、谁做的、好用在哪里。新人来了,先看图,再上手,学得快,也不容易出错。以后谁有改进,也在原图基础上标注新图,一代代传下去,手艺就不会丢,只会越来越好。”
三条说完,屋里静了片刻。这些想法并不高深,甚至有些简单,但以往从未有人这么系统地去想、去做。匠人们习惯了凭经验、凭记忆、凭人情。
薛娘子最先开口,语气带着审视:“李管事想法是好的。可这物料记档,每日要多花多少功夫?织工们手脚不停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写写画画?工分奖励听着不错,可谁来判断‘有用’?万一有人觉得自己法子好,别人不认,岂不闹矛盾?”
老陈头瓮声瓮气:“染缸的火候、配料,差一点颜色就不对,这都是几十年的感觉,画得出来吗?”
胡疤子则更直接:“咱木匠干活,讲究个手熟。画图?有那功夫,一件家伙都做出一半了!”
质疑声起,鲁工头有些着急,看向李远。
李远并不意外,反而笑了:“薛娘子问得在理。所以咱们不是要织工自己去记用了多少丝、多少梭,而是在每个织机小组设个‘记料员’,由识字学徒轮流担任,专门负责记录。织工只需在领料、交活时点个头就行。判断‘有用’,也不由一个人说了算。咱们可以设个‘工分评定小组’,薛娘子、老陈师傅、胡师傅,还有鲁头儿和我,都在内。每月抽一两个下午,把要评的改进拿出来,大家现场看,现场议,少数服从多数。公平公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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