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堂位于王府内苑偏东,是一处独立清幽的院落,以藏书和文玩着称。李远随着仆役穿过几重月门,沿途所见亭台楼阁愈发精致,守卫也明显森严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和菊香。
堂前庭院,宁王朱宸濠并未如想象中端坐正堂,而是穿着一身宽松的黛蓝色常服,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十丈珠帘”菊前,手里拿着把小银剪,正专注地修剪着过密的枝叶。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有几分寻常富贵闲人的模样。
“王爷,李远带到。”仆役轻声禀报。
“嗯。”宁王头也不回,继续手里的活计,“过来,看看这盆菊,品相如何?”
李远依言上前几步,保持适当距离,目光落在菊花上。此菊确是名品,花瓣细长垂落如帘,色泽金黄灿烂,但……“回王爷,花是极品,只是……”
“只是什么?”宁王停下剪子,侧过头。
“只是枝叶修剪略急了些,尤其左下这两枝,去得太尽,露了主干,反倒失了层层递进的自然意趣。且顶尖花苞留得稍多,恐养分分散,来日盛开时,花头大小或有不均。”李远斟酌着词句说道。他不懂赏菊,但植物生长的基本道理相通,这菊花修剪显然有些急切,不够从容。
宁王听了,盯着那菊花看了半晌,忽然将银剪往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一丢,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身来,叹道:“你这小子,眼光倒毒。刘伴伴非得说这样剪好看,本王就觉得哪里别扭。”他语气随意,仿佛在抱怨自家花匠手艺不佳,而非谈论王府之事。
李远垂首不语,心中却是一动。这位宁王爷,此刻看起来倒有几分……率性?甚至有点挑剔又拿不定主意的寻常中年人模样,与宴席上那个威仪深藏的亲王形象颇有出入。
宁王转身,走向堂前檐下的茶座,示意李远:“坐。”自己先在上首坐了,端起早已备好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这才落到李远脸上,似乎刚刚才想起正事:“听瑶儿说,你今日在百工坊,用些破烂木头铁条,鼓捣出个能测山坡度的玩意儿?叫什么……‘测斜规’?”
“是。”李远从怀中取出那件粗糙的测斜规,双手奉上,“仓促之作,粗陋不堪,请王爷过目。”
旁边内侍接过,呈给宁王。宁王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又学着李远之前的演示,将那铁质滑块推来推去,听着那“咔嗒”声,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好奇神色:“有趣。就这么个东西,真能测出坡度?”
“大致可行,精度有限。”李远如实道,“若用于营造屋舍、修筑堤坝初勘,或校验车架平整,可省却反复吊线观水之烦。但若需精准测量,仍需专业仪器。”
宁王摆弄了一会儿,忽然问:“若是要测本王这墨韵堂的屋脊坡度,该当如何?”
李远一怔,随即答道:“可将此物底座紧贴屋脊斜面,待滑块稳定,观其指针所指刻度,对照基准,便可估算。不过此物简陋,王爷若欲精确知晓,还是……”
“不必精确。”宁王打断他,将测斜规递给旁边一个中年太监,“高伴伴,你拿这个,去量量咱们堂子的屋脊,还有那边凉亭的顶,看看是不是当初匠人说的‘五分水’。”
那高太监恭谨接过,小跑着去了。宁王则好整以暇地继续喝茶,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玩个小游戏。
李远心中古怪感更甚。这位王爷,行事颇有些不按常理。
不多时,高太监回来禀报:“王爷,量了。正堂屋脊约是四分八厘水,西边凉亭顶约是五分二厘水,与当初图样所载,略有出入。”
“哈!”宁王轻拍了一下桌子,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得意表情,看向李远,“瞧瞧,你随便做个玩意儿,就量出当年那批工匠偷懒了!说什么毫厘不差,都是哄本王的!”
李远:“……”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朱清瑶行事有时会带着点灵动机变了,这位王爷父亲,似乎就不是个完全循规蹈矩的主儿。这看似随意的测试,未必不是一种对过往人事的敲打,或者……单纯就是觉得好玩?
“你这东西,有点意思。”宁王将测斜规拿回来,在手里掂了掂,“虽粗糙,但想法不错。瑶儿说你于实务巧思上颇有天赋,看来不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随意,“百工坊那摊子,刘一斧、韩铁火他们,手艺是好的,就是脑袋跟这木头铁挖磨似的,僵!本王早就想动动,可一动,他们就摆出祖传规矩、老师傅体面那一套,烦得很。你这次,算是小小给他们提了个醒。”
原来宁王对百工坊的积弊并非不知,只是碍于各种原因未曾直接动手。李远心中了然,谨慎道:“两位师傅皆是行家里手,小子岂敢妄言。只是觉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利之法,未必只有恪守古制一途。”
“说得好!”宁王似乎很满意这个说法,“‘利其器’……这话本王爱听。”他放下测斜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远,眼中那抹玩味和审视却并未减少,“那依你看,若要‘利’这百工坊之‘器’,当从何处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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