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债务迷宫中的光 第69章 垒灶

陈默要垒新灶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被无形压力笼罩的街区和那几个与“烟火人间”命运相连的山野村落间，漾开了微澜。

周文斌是第一个行动的。他再次钻进大山，这次的目标明确——找到笔记上记载的，那个以烧制特异土陶闻名的村落传人。几经周折，在一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废弃古窑旁，他找到了一个独自守着祖传技艺、年近六旬的倔强老汉，人们都叫他“陶老倔”。听明来意，陶老倔浑浊的眼睛在周文斌脸上盯了半晌，又看了看他带来的、陈默亲手做的、带着诚意与敬意的几样粗粮点心，最终什么也没说，起身走向窑洞深处，搬出了几块颜色深沉、质地异常密实的陈年老窑砖，又指点了取特定深层黏土的地点。

石根保从村里拉来了几捆纹理细密、耐烧的青冈木，说是给新灶“添把底气”。那位采药的老婆婆，则送来了一篓子说不清名字的干枯草叶，说是混在泥浆里，能让灶膛火“更柔，更贴锅”。还有其他几个零星联系上的山民，有的送来了河滩里淘洗干净的粗砂，有的送来了打石场废弃的、可以用来垫基的石料。

材料在林林总总地堆在后院，五花八门，带着山野河川各自的气息，像一群被召集来的、沉默的士兵。

垒灶的活计，陈默坚持要自己动手。他没有请专业的泥瓦匠，只让周文斌和老蔫打下手。

选了个天色未明的清晨，陈默净了手，在那片被他用灰烬滋养过的蒜苗地前静立了片刻，然后转身，开始清理地基。他没有画精细的图纸，所有的构造似乎都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第一步是夯实地基。用那些不规则的石料垫底，掺上粗砂和石灰，周文斌和老蔫喊着号子，抬起沉重的夯锤，一下，又一下，砸在未来的灶基上。沉闷的响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回荡，仿佛在叩问这片土地沉睡的记忆。

接着是和泥。那来自深层的黏土，颜色赭红，需要反复摔打、揉捏，直到充满韧性。陈默赤着脚，踩进泥浆里，加入老婆婆给的草叶末，加入捣碎的、带有特殊矿物成分的旧窑砖粉，加入清水。他的脚在泥浆中反复踩踏，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泥中，瞬间不见踪影。这不是在和泥，像是在与大地进行一场最深沉的交流，将人的气息、草的魂魄、土的记忆，一同糅合进这原始的建材里。

开始砌砖了。陶老倔送来的老窑砖，每一块形状都不尽相同，边缘粗粝，带着火燎烟熏的痕迹。陈默不用水平尺，全凭一双眼，一双手。他拿起一块砖，在手里掂量一下，用瓦刀削去一点多余的边角，或者抹上厚薄不一的泥浆，然后稳稳地安放下去。砖与砖之间的缝隙，他用特制的泥浆仔细勾抹，力求严丝合缝，却又不是僵直的直线，带着一种手工特有的、温润的弧度。

周文斌负责递砖、拌泥，他看着陈默专注的侧脸，看着那在陈默手下一点点成型的、并非规整方正反而带着某种浑圆朴拙弧度的灶体，心中最初的疑虑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信服取代。这灶，不像城里饭店那种光洁如镜的不锈钢灶台，它更像一个从这片土地上自然生长出来的活物，带着呼吸，带着温度。

老蔫则默默地负责清理，准备饭食，烧热水。他不时看向那逐渐升高的灶体，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期盼，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

垒灶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期间下了一场急雨，刚砌好的部分泥浆未干，被雨水冲出一道浅沟。陈默二话不说，铲掉松软的部分，重新和泥，仔细地修补。他的手因为长时间接触碱性泥浆和粗糙的砖石，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他只是随意地用布条缠一下，继续干活。

“鼎食集团”的人又来过一次，依旧是那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巷口，远远地看着后院里的忙碌，眼神冷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螳臂当车，是一种落后于时代的、徒劳的挣扎。

陈默没有理会外面的目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砖石和泥浆上。灶膛的深浅、锅圈的大小、烟道的走向、火口的角度……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复斟酌，有时甚至会盯着某处看上半天，然后突然动手调整。

几天过去，一座造型古朴、浑然一体的土灶，终于在后院矗立起来。它不算高大，却显得异常沉稳，赭红色的灶体带着湿润的泥泽，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灶身上，那些不同来源的材料留下的细微色差和纹理，以及手工砌筑留下的不规则痕迹，非但没有显得粗糙，反而赋予它一种独特的、无法复制的生命力。

新灶落成的当晚，陈默没有立刻生火。他打来清水，用柔软的棉布，将灶台里里外外仔细擦拭了一遍，像是在为一位即将出征的勇士整理甲胄。

月光下，新灶沉默地伫立着，与周围老旧的房屋、那片青翠的蒜苗、以及夜空中的星辰，构成一幅奇异而和谐的图画。

周文斌、顾清澜、老蔫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陈默擦完最后一下，直起身，将脏水泼在蒜苗地旁边的土里。他回过头，看着他的伙伴们，脸上带着连日劳累的疲惫，但眼睛里却燃着一种许久未见的、明亮的光。

“明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开火。”

没有人问开火要做什么菜，也没有人质疑这土灶是否真的好用。一种无声的信念，在几人之间流淌。这座用双手从土地深处“请”出来的灶，承载的已不仅仅是烹饪的功能，它是宣言，是壁垒，是他们在绝境中，为自己找到的、最坚实的立足之地。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夜露的微凉。那座新垒的土灶，在月色下像一个沉睡的巨人，等待着黎明时分，那第一缕唤醒它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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