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债务迷宫中的光 第106章 守岁余烬

松明燃尽，最后一根松枝在灶膛里化作一道橘红色的流光，旋即黯淡下去，只余一堆蓬松温热的白灰，依旧顽强地散发着松脂的余香。那锅浓白的排骨汤也已见底，只剩下几根光溜溜的骨头沉在锅底，诉说着方才的丰盛与温暖。

周文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靠在墙上，摸着许久未曾如此充实过的肚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近乎憨傻的笑容。顾清澜细致地收拾着碗筷，动作轻快，眉眼间那被生活磋磨出的硬壳，仿佛被这顿热汤饭泡软了几分。

陈默依旧坐在他的小凳上，面前粗陶碗里的汤早已喝干，连碗沿都被他仔细地舔舐过，不留一丝余味。他没有像周文斌那样满足地喟叹，也没有像顾清澜那样忙于收拾，只是静静地坐着，微微闭着眼，仿佛在回味，又像是在内视。

舌面上，那被滚烫汤汁和浓郁肉香强行撕开的裂缝，并未随着食物的下咽而立刻弥合。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味觉余韵”，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湿润痕迹，依旧清晰可辨。他能“尝”到残留在口腔深处的、属于油脂的丰腴感，能“品”出那一丝若有若无、源自骨髓的甘醇。这感觉飘忽不定，时断时续，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麻木。

他知道，这远非恢复，更像是在一片荒芜的冻土上，被人用蛮力犁开了一道深沟，露出了底下尚未完全冻结的、蕴藏着生机的湿土。脆弱，却真实。

军大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他走到水缸边，又舀了半瓢冷水喝下，然后用那块看不出本色的布巾擦了擦手和脸。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踱步到通往后院的门边，望着外面依旧漆黑、但风雪声似乎小了些的夜空。

“腊月里的雪，冻不死人。”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能冻死人的，是心里头那口气泄了。”

周文斌和顾清澜都停下了动作，看向老人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陈默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老人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油灯的昏黄光晕下，扫过周文斌，扫过顾清澜，最后再次定格在陈默身上。

“灶台没冷，土地没死，舌头……”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能穿透陈默的脸，看到他舌面上那道刚刚被犁开的沟壑，“……就还有指望。”

他说完，不再停留，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一股冰冷的、夹杂着雪沫的寒气瞬间涌入，让屋内的温暖打了个颤。

“老人家！”周文斌忍不住喊了一声，“这大年夜的，您去哪儿？要不……”

老人停在门口，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打断了周文斌的话。

“守你们的岁吧。”他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我这一把老骨头，冻惯了，也走惯了。”

话音未落，他那穿着军大衣的身影已再次融入门外的黑暗与风雪之中，脚步声沉稳如初，很快便听不见了。

门被周文斌重新关上，插好门闩。屋内恢复了寂静，却不再是之前的死寂。灶灰的余温，排骨汤的残香，松脂的清冽，还有老人留下的那句“心里那口气”，都像无形的炭火，在这小年夜的寒夜里，默默地散发着热量。

“这老爷子……真是个奇人。”周文斌喃喃道，语气里充满了感慨和不解。

顾清澜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轻声道：“他好像……是专门为送这顿年夜饭来的。”

陈默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起身，走到灶台边，伸出手，再次贴在那尚有余温的灶台上。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砖石泥巴的热度，还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博大的东西，仿佛通过这口灶，与门外那片冰天雪地、与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陌生老人、与这冥冥之中难以言说的命运，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连接。

他失去味觉，挣扎求生，在这绝境中，却接连遇到了马未耘的仗义执言，秦思远的学术探究，李望小禾的纯真好奇，还有今夜这位军大衣老人雪中送炭般的温暖与点拨。

这世间，似乎并不全然是逼仄的挤压与冰冷的规则。

他弯下腰，用火钳，将灶膛里那些尚带着火星的松明白灰，小心翼翼地拢到一起，堆成一个小小的、圆锥形的灰堆。然后，他拿起几根干燥的青冈木，架在灰堆周围，却不引燃，只是让那一点残存的余温，默默地“养”着这些冰冷的柴薪。

这是在乡下，老人们守岁时常做的——“煨岁火”。让灶火不灭，让余温不绝，寓意着香火传承，生生不息。

周文斌和顾清澜看着他的动作，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过来，学着样子，帮着将柴薪架好。

油灯里的灯芯噼啪地爆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三人围坐在灶前，守着那堆用余烬煨着的“岁火”，听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风雪声，等待着那个注定清贫、却似乎又蕴含着某种新希望的、即将到来的新年。

这一夜，无人入眠。

天光微熹时，风雪终于停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冷蓝色的光线，从门缝和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

周文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顾清澜也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只有陈默依旧清醒地坐着。他伸出手，探向灶膛里那堆被煨了一夜的灰烬和柴薪。灰烬依旧温热，甚至比昨夜更加熨帖。而被余温“养”了一夜的青冈木，摸上去也不再是那种刺骨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的暖意。

他拿起一根青冈木，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木材本身沉郁的气息之下，似乎真的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火焰的、活泼的“魂”。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雪后初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如同创世之初。

新年，来了。

而“人间烟火”灶膛里的火种，在经历了一夜余烬的精心煨养后，似乎也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深沉，准备着，在新一年的寒风与未知中，继续燃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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