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华靠在椅背上,手里盘着那串佛珠,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他扫了一眼还没回过神的刘明仁。
“李副厂长说得不错。”何大华指了指那盆汤。
“有些东西,看着花里胡哨,切开一瞧,里面全是糠,有些东西,看着朴素,里面才有真东西。”
“做菜是这个道理,做人,也是。”
这话像一记记耳光,抽在刘明仁脸上。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才那口绝美的汤,此刻在他胃里翻江倒海,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他把勺子往桌上一摔,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输人不输阵!
“何厂长,这话我不爱听。”刘明仁梗着脖子,摆出开大会的架势。
“菜做得好,我认,但我得问一句,要把白水做出肉味,这得费多少料?”
“咱们厂正在抓生产,搞这种靡靡之音,是不是有点脱离群众了?”
好大一顶帽子,不等何大华开口,旁边一直站着的傻柱往前凑了一步。
他没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反而一脸委屈,嗓音都带着哭腔:
“刘副厂长,您这可真是冤死我了!”
他指着那盆汤,眼圈都红了:“这哪是什么好东西啊?”
“都是后厨剔剩下的鸡骨头、鸭架子,我看扔了可惜,就架在小火上慢慢熬,把骨头渣子里的那点味儿都给逼出来了。”
“除了费点工夫,没花厂里一分钱,我们这是废物利用,给国家省钱,怎么到您嘴里,就成脱离群众了?”
这瞎话编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神他妈鸡架子能熬出这味儿,那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神鸡。
可在座的,谁懂这个?
一听是剩料熬的,大伙儿看刘明仁的眼神都不对了。
人家新厂长勤俭持家,你倒好,不夸奖还乱扣帽子?
刘明仁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你放屁,鸡架子能有这味儿?”
“刘副厂长要是不信,后厨的泔水桶里还有骨头渣子,您可以现在就去翻。”何大华适时开口,语气冷淡。
让堂堂副厂长去翻泔水桶?
刘明仁脸涨成了猪肝色,还没想好怎么骂回去,何大华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小本子。
动作很慢,很随意。
“啪。”
本子被扔在桌子中央,正好压在转盘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了那个不起眼的本子上。
刘明仁眼皮狂跳,后脖颈子一片湿凉。
“说到预算……”何大华拿起筷子,夹了块刚上的红烧肉,放进嘴里。
“我刚来,闲着,就去财务科翻了翻旧账。”
他慢条斯理地咽下肉,再抬起头时,整个人气场都变了。
“上个月,刘副厂长您签字报销的‘业务招待费’,一共是,三百二十八块五毛六。”
数字精确到分,包间里死一般寂静,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这个年代,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三百多块,够全厂几千号工人,一人加顿肉菜。
“而且,这还只是上个月。”
何大华身体前倾,那股压力让刘明仁感觉喘不过气。
“丰泽园的酱肘子,东来顺的涮羊肉,刘副厂长,吃得还顺口吗?”
“既然您这么心系群众,这么懂得节约,那不如现在就跟大家解释解释,这三百多块钱,都吃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
冷汗顺着刘明仁的额角往下淌,滴在桌布上。
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他那点地头蛇的威风,在这个冷冰冰的数字面前,瞬间崩塌。
他想不通,何大华刚来两天,怎么就能把锁在财务科保险柜里的细账搞到手!
刘明仁嘴唇哆嗦着:“厂…厂长,这都是为了厂里,接待上级领导……”
“哪位领导?”何大华打断他,“名字,职务,单位,说出来,我办公室有电话,现在就打过去核实。”
刘明仁彻底哑了,核实?
那些钱有一大半是他自己挥霍的,拿发票套现的事要是查出来,这辈子就得在里头过了。
桌上其他人,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新厂长太狠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啊!
就在这时,一直观察风向的李怀德,再次展现了他惊人的天赋。
“啪!”李怀德狠狠一拍桌子,满脸痛心疾首地指着刘明仁。
“老刘啊老刘,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这一刀,补得又快又狠。
“厂长以身作则,吃食堂,喝清汤,你不但不学习,还在这阴阳怪气,根子在这呢,你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
李怀德立刻转向何大华,一脸正气:
“厂长,这问题必须严查,不仅要查上个月,去年的也要查,挖出咱们干部队伍里的蛀虫,给全厂工人一个交代!”
刘明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李怀德,你上次去东来顺,你也没少吃……”
“你少血口喷人。”李怀德立刻反驳。
“我是去陪客户,那是工作,我就吃了两筷子白菜,肉全进你嘴里了。”
这一出狗咬狗,看得傻柱在旁边差点没乐出声。
何大华没理会这两人的撕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停在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身上。
保卫科科长,赵刚。
“老赵。”何大华喊了一声。
赵刚浑身一颤,蹭地站了起来,椅子都被带翻了。
“到!厂长您指示。”
“最近厂里废料仓库总丢东西,我听说,是内鬼勾结外人干的。”
何大华端起茶杯,语气平淡:“这事儿,有眉目了吗?”
赵刚是聪明人,瞬间就懂了,这是投名状。
“厂长放心!”他把胸脯拍得山响,眼神凶狠地扫过刘明仁。
“线索我已经掌握了,不管他是什么职位,什么背景,我老赵就是拼了这身皮,也得把他揪出来,今晚就突击审查,绝不姑息。”
这番话,等于直接宣判了刘明仁的死刑。
刘明仁身子一沉,整个人陷进了椅子里,面如死灰。
这时,傻柱端上了最后一道主食。
一盘金灿灿的窝窝头。
何大华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是栗子面做的,香甜绵软。
但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是最严厉的警告。
“忆苦思甜。”何大华举着手里的窝窝头,看着众人,脸上似笑非笑。
“吃着这窝窝头,都好好想想,当初咱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别忘了本。”
众人哪敢说不,纷纷拿起窝窝头,含着泪往下咽。
何大华吃完,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把餐巾叠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全场。
“厂里的组织架构,太臃肿了,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成立生产改革小组,直接对我负责,重新梳理各部门职能。”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刚松了一口气的李怀德身上。
李怀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何大华盯着他,笑着开口说道:
“至于后勤这一块……”
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那盘金灿灿的窝窝头,此刻在灯光下像一块块金砖,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何大华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窝窝头,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手,动作优雅。
他抬起头,越过那群噤若寒蝉的主任科长,落在一脸惶恐提着茶壶的李怀德身上。
“老李啊。”
李怀德手里的茶壶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
腰杆子猛地往下一塌,那张脸笑得跟朵老菊花似的:“厂长,您指示!”
“我看你脑子活,路子也野,是个能办事的人。”
何大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行政这一摊子事儿,尤其是招待这块,原本就繁琐,以后,你多担待点,帮我把这关把住了。”
这话一出,如同平地一声雷。
在座的人精们谁听不懂?
行政那是全厂有名的肥差,油水足得能滑倒苍蝇。
这是明晃晃的夺权,也是**裸的赏赐。
李怀德激动得脸颊涨红,这一把豪赌,他梭哈对了。
“至于刘副厂长……”
何大华话锋一转,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早已瘫软在椅子上的刘明仁身上。
刘明仁身子一僵,浑浊的眼珠子里透出一丝绝望的祈求。
何大华叹了口气:“刘副厂长毕竟年纪大了,刚才那碗清汤都喝得那么费劲,看来这胃口确实是不行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再在这个岗位上操劳,万一累垮了,我怎么跟上级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给出了最终判决:“工会那边的老干部疗养工作一直缺个得力的人去抓,那里环境清幽,事儿也少,最适合养生。”
“刘副厂长,你就去那边负责吧,好好把咱们厂的老同志照顾好,也顺便…养养你这不争气的胃。”
死刑,立即执行。
就在这饭桌上,几句话之间,就把一个掌握实权的副厂长,发配到了权力的荒漠。
老干部疗养?
那其实就是高级养老院的看门大爷,除了看报纸喝茶,连个屁的权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