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许可的下达,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的却不是汹涌浪花,而是一圈圈微妙扩散的涟漪。
部里正式批复,同意“星图”模型及其配套工作方法,在北方某市三个不同类型的街道(一个老旧混合社区、一个新兴大型居住区、一个产业转型中的城镇结合部)进行为期六个月的“有限场景、封闭数据、全程评估”试点。批复文件措辞极其严谨,处处强调“探索性质”、“风险可控”、“评估优先”,并明确要求成立由业务司局、政策研究机构、外部专家(包括那两位曾持批判态度的学者)共同组成的“试点观察评估组”,定期审查进展,确保“技术探索与治理改进、风险防范同步”。
这是一把钥匙,但也是一副枷锁。高晋明白,他们被允许进入真正的“水域”,但必须戴着救生圈,身后还跟着一群拿着放大镜和评估表的观察员。
团队内部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年轻的研究员们摩拳擦掌,将之视为将理论模型付诸实践、证明价值的绝佳机会。而几位跟随高晋多年的老骨干,则在兴奋之余,流露出更深的忧虑。
“处长,这评估组的阵容……简直就是一场随时可能召开的听证会。”负责模型算法优化的老赵嘟囔着,“每走一步都被盯着,数据要层层审批,任何调整都要写说明,这试点还能试出什么真东西?”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高晋平静地整理着试点启动方案,“以前我们是在玻璃房里演示,别人可以说我们是纸上谈兵。现在,我们要在真实的、有监督的环境下,证明这套方法不仅理论可行,而且实践有效,风险可控。压力也是动力。”
启动会在试点市召开,低调而务实。当地官员态度客气而审慎,他们更关心这套“上面来的新东西”会不会增加基层负担,或者带来不可控的舆情风险。观察评估组的成员们则各自带着笔记本和审视的目光。那位批判技术治理的学者甚至在会议间隙,主动找街道干部聊天,询问他们对“数据驱动治理”的真实感受和担忧。
试点工作就在这种紧绷而克制的氛围中展开。高晋将团队骨干分派到三个试点街道蹲点,自己则坐镇部里,统筹协调,同时密切关注着评估组的反馈和部里风向的每一丝变化。
初期,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数据接入的流程繁琐,基层对新的数据填报要求(即使是简化后的)需要时间适应,模型输出的最初几轮风险提示,与街道干部基于经验的直觉判断时有出入,引发了一些小小的摩擦和信任危机。
第一个月结束时,试点观察评估组召开了一次视频例会。气氛不算融洽。
一位来自政策研究机构的观察员指出:“从现有数据看,模型识别出的所谓‘高风险点位’,有超过四成与街道日常掌握的重点关注区域重合。新增价值似乎有限,反而增加了数据核对的工作量。”
那位智库的研究员则追问:“模型建议的干预措施,例如‘增加某老旧小区公共照明巡检频率’,与现有网格化管理手册中的规定有何本质区别?如果只是用更复杂的技术手段,得出了与成熟经验相似的结论,其必要性何在?”
面对质疑,高晋没有让一线同事辩解,而是展示了试点街道刚刚提交的一份周报。报告中记录了一件小事:模型基于近一周的夜间照明投诉微增、同一时段外卖电动车轨迹异常聚集等细微数据变化,提示某新建大型社区边缘的一条规划道路(尚未正式交付,但已被居民抄近路使用)存在夜间安全隐患。街道网格员起初不以为意,因为那里从未上报过事故。但在模型持续提示下,一名新入职的网格员还是去实地多转了几次。就在第三次夜巡时,他恰好发现那段路有一处暗坑(可能是施工遗留),已导致一位夜间跑步的居民轻微扭伤。街道当即协调设置了临时警示,并加快了道路验收和修复流程。
“这件事,没有造成重大后果,甚至算不上一个‘事件’。”高晋指着报告说,“按照传统考核,它可能永远不会被记录。但模型通过捕捉非常规数据间的微弱关联,给出了预警。网格员的行动,将潜在风险化解在了萌芽状态。这就是我们说的‘早感知、微干预’。它的价值,不在于替代经验,而在于拓展经验的边界,尤其在面对快速变化的新区、复杂耦合的风险时,提供多一个维度的、数据辅助的‘嗅觉’。”
视频那头沉默了片刻。那位提问的政策研究员低头记录着什么。批判技术治理的学者则开口了,语气依然严肃,但内容已转向:“这个案例值得记录。但它具有多大普遍性?模型产生类似提示的频率如何?误报率又是多少?基层人员面对大量此类提示,是否会产生‘警报疲劳’,反而忽略真正重要的信号?这些都需要严谨的评估数据。”
“您说得对,这正是试点需要回答的问题。”高晋坦然承认,“我们建立了提示反馈闭环,每一个模型提示,无论基层是否采纳,都需要记录原因和后续情况。我们会定期分析这些数据,优化算法,寻找最优的提示阈值和呈现方式。试点,就是用来发现这些问题、并尝试解决问题的。”
会议在更多的技术性讨论和数据索取要求中结束。谈不上胜利,但至少,对话的频道,从“该不该做”,逐渐转向了“如何做得更好、更稳”。
试点缓慢推进,时间进入深冬。三个试点街道的情况开始出现分化。老旧混合社区数据基础薄弱,但社区干部经验丰富,他们对模型的半信半疑中,却也逐渐学会利用模型提示作为自己巡查工作的“补充清单”。新兴大型居住区数据条件好,但管理团队年轻,对新技术接受度高,有时甚至过于依赖模型提示,高晋团队不得不反复提醒“工具是辅助,人才是主体”。城镇结合部情况最复杂,历史遗留问题多,数据与实地情况出入大,模型初期表现不佳,反而成了观察评估组重点关注的“反面案例”。
压力不仅来自外部。团队内部,连续数月的高强度、高压力工作,加上处处掣肘的试点环境,也开始让一些人感到疲惫和沮丧。特别是负责城镇结合部试点的小组,几次模型判断失误被评估组当众质询后,士气有些低落。
一天晚上,高晋接到该小组组长、一位能力很强的年轻博士张思远的电话。电话里,张思远的声音充满疲惫和自我怀疑:“高处,我觉得我们可能方向错了。在这里,人情、旧账、模糊的权责,比任何数据模型都复杂。我们试图用清晰的逻辑去解构一团乱麻,是不是太天真了?评估组那些专家,他们说的也许有道理,有些治理问题,可能就不是技术能解决的。”
高晋没有立即反驳,他静静地听张思远倾诉完,然后说:“思远,还记得我们立项时的初衷吗?不是要用技术‘解决’所有问题,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想,能不能给那些在‘乱麻’里工作的人,多提供一根‘针’,或者一盏灯,哪怕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理清其中的一两根线,也是好的。城镇结合部的问题,模型现在帮不上大忙,这恰恰说明了它的局限性在哪里,也说明了真正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的是什么。这不是失败,是宝贵的发现。把你们遇到的困境,无论是技术的、数据的,还是治理本身的,都详细记录下来。这些记录,和成功的案例一样有价值,甚至更珍贵。”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张思远的声音稳定了一些:“我明白了,高处。我们会坚持记录,坚持尝试,哪怕只是证明此路不通,也是一条结论。”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上,微澜也在悄然涌动。
试点观察评估组中,那位来自部内某业务司局的副司长孙启明,态度一直有些暧昧。他很少在正式会议上发表尖锐意见,但私下与几位地方试点官员交流时,却偶尔会流露出对“技术过度干预基层”的担忧,话语间暗示这套系统若能推广,可能会削弱业务司局传统的数据汇总和业务指导权威。这些风声,通过倪永孝的渠道,隐约传到了高晋耳中。
倪永孝提醒他:“孙副司长分管的方向,与‘星图’涵盖的领域有部分重叠。试点若成功,未来相关业务的指导思路、资源分配方式都可能发生变化。他的谨慎,未必全是理念之争。”
高晋记在心里。在后续与孙副司长的非正式沟通中,他不再只谈技术优势,而是更多强调“星图”作为辅助工具,如何能帮助业务司局更全面、更及时地掌握基层动态,为制定更精准的政策提供依据。“模型的目的不是取代司里的综合研判,而是为研判提供更丰富的实时素材和跨域关联视角。”他有意将系统的描述,从“决策辅助”向“情报增强”偏移,这似乎让孙副司长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试点进入第四个月,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新兴大型居住区所在的城市,遭遇了一次罕见的、持续时间较长的区域性雾霾天气。环保部门的监测和预警是主要抓手,但“星图”模型在接入环保数据的同时,也同步关注着社情舆情、社区服务请求、交通物流等数据。模型捕捉到,在雾霾持续的第五天,该居住区及周边几个类似区域,关于“室内空气净化设备故障报修”、“婴幼儿呼吸道不适咨询”、“中小学户外活动调整投诉”的数据开始出现异常耦合上升,上升速度超过了单纯的雾霾浓度变化曲线所能解释的程度。
高晋团队分析后认为,这可能反映了居民在长期雾霾压力下,累积的焦虑情绪和对局部生活环境控制能力的担忧,正在转化为更具体、更密集的服务需求和情绪释放。他们立即将这一分析简报,同时提交给了试点街道、当地市应急管理部门,以及部里的观察评估组和对应的业务司局(包括孙副司长分管的部分)。
起初,这份简报并未引起足够重视,甚至被个别观察员视为“过度解读数据”、“制造紧张”。然而,随后两天,该市政务热线关于相关区域的环境健康类投诉果然显着增加,个别社区微信群甚至出现了对学校持续室内活动的不满言论小范围发酵。试点街道因为提前有所提示,已经加强了社区医生在线问诊服务和物业设备巡检,并准备了沟通预案,因此应对相对从容,没有让情绪升级。
事后复盘,当地应急管理部门承认,他们专注于宏观的雾霾防控指挥,确实对微观社区层面衍生的“次生社会情绪风险”关注不够。孙副司长在评估组内部讨论时,也难得地肯定了这一点:“这个案例说明,跨域数据关联分析,对于发现复合型、衍生型社会风险,是有一定预警价值的。当然,如何界定预警边界、避免误判,还需要更多规范。”
“微澜”之下,深流的走向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偏转。肯定的声音依然稀少而克制,但全盘否定的论调,在事实面前也悄然减弱。评估组的讨论焦点,越来越多地集中在具体技术参数的优化、人机协作流程的打磨、以及风险预警发布权限的规范上。
高晋知道,距离真正的“成功”或“认可”还非常遥远。但他们似乎已经在这片曾经充满无形阻力的深水区,勉强站稳了脚跟,并开始以毫米为单位,缓慢地拓展着立足点。改革从来不是摧枯拉朽的闪电,更多时候,是这种在压力下持续的、细微的渗透与证明。
加密通讯器在深夜再次震动。这次的讯息更简短,只有八个字:
“微澜渐起,心火不熄。”
高晋走到窗边。部委大院里的银杏早已落尽,枝桠在冬夜星空下划出简洁有力的线条,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萌芽。深流依旧寒冷而沉默,但水下那团属于他们兄弟、属于无数前行者的心火,在经历了怀疑、压力、磨损之后,依然在稳健地燃烧着,照亮前方不远处的、一片小小的水域。
他隐约感到,下一次考验,或许将不再来自理念的攻防,而是更直接、更复杂的利益与人性漩涡。但此刻,他只需要确保这团火,继续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