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从河谷东侧的山脊后慢慢爬出来的,先是给那些最高的树梢镶上一道模糊的金边,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洒向林间空地,最后才落到那片小小的、新垒的石头掩体附近。
林晚其实早就醒了。自从阿木被安置在那里,她夜里总会醒几次,侧耳听那边的动静。有时候是风吹草叶,有时候是远处的虫鸣,有时候……是少年压抑的、因疼痛而起的细微抽气声。那些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在她格外留意的耳朵里,却格外清晰。
天光渐亮,她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睡在旁边的母亲和赵氏。苏氏睡得很沉,连日操劳加上担忧,让这个温柔妇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赵氏倒是醒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了林晚一眼,又闭上眼睡去,她的身体太虚弱了,睡眠是难得的恢复。
林晚拄着拐,慢慢挪到窝棚门口,借着逐渐明亮的光线,望向石头那边。
阿木还在那里。
他侧躺着,背对着窝棚的方向,身上盖着那条苏氏从有限行李里翻出来的、最厚实但也最破旧的毯子。毯子下,他的身形显得很单薄,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那块背阴的大石头融为一体。
但林晚知道,他醒了。猎人的本能,即使在重伤昏睡中,也有一部分感官是警醒的。她能感觉到,那看似静止的背影下,有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他在用耳朵听,用全身的毛孔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果然,当林晚的视线停留超过几息时间后,阿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以一种带着巨大隐忍和痛苦的缓慢速度,翻过身来。
四目相对。
天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眼型偏长,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明显的异族特征。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警惕和审视。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地刮过林晚的脸,仿佛要将她皮囊下的每一点心思都剜出来看清楚。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脸颊因失血和高热后的虚弱而深深凹陷,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此刻却透着病态的苍白。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纠结的乱发,一缕缕贴在皮肤上。他就那样躺着,仰头看着林晚,眼神里没有丝毫感激,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凶狠和戒备。
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被冒犯或不悦的情绪。她只是很平静地、甚至还带着一丝晨起惯有的温和,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她移开目光,转身,开始帮着苏氏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这个反应似乎让阿木有些意外。他眼中的凶狠波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困惑覆盖。他以为会看到怜悯,看到施舍者的居高临下,或者至少是好奇的打量,但都没有。那个汉人女子只是像看见一个寻常的、醒了的人一样,点了点头,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窝棚前的空地上,清晨的忙碌开始了。林坚抱着一捆新砍的、还带着湿气的柴火走过来,放在火堆边。他看也没看石头那边,仿佛那里只是堆着一块普通的石头。林实嘴里叼着一根草茎,蹲在溪边,对着他那个用破藤条和布片胡乱编成的、四不像的“渔网”唉声叹气,琢磨着怎么改进。林朴已经拿着他那把心爱的、磨得发亮的旧猎刀,沿着窝棚和菜地的外围慢慢走着,眼睛锐利地扫过每一处草丛和泥土,检查昨夜有没有不速之客的痕迹。
苏氏小心地从他们仅存的那条风干鹿腿上,用石片刮下薄薄一层带着盐霜和烟熏味的肉末。肉末很少,但她刮得很仔细,每一丝都不浪费。赵氏坐在火堆旁一个垫了干草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件林坚磨破的旧衣,用骨针和麻线细细缝补着,动作慢而稳,苍白的脸上神情专注。
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么有条不紊。没有人特意去看阿木,也没有人刻意回避。他就像一块被暂时安放在那里的石头,被这个早晨忙碌而充满生机的画面包裹着,却格格不入。
早饭的香气渐渐飘散出来。苏氏今天煮的是加了肉糜的野菜粥。肉糜的咸香混合着野菜的清新,在潮湿的晨雾中显得格外诱人。阿木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头顶上方石头凹凸不平的纹路,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景。
林晚盛好了一碗粥。粥比平时稠一些,碧绿的野菜碎和褐色的肉糜点缀在米汤里。她又拿起一个洗净的陶碗,从水囊里倒了半碗清水。然后,她端着两样东西,慢慢走向阿木。
她的脚步声很轻,但阿木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身体再次绷紧,刚刚稍有松懈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紧紧锁定在林晚身上,每一寸肌肉都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准备暴起——尽管他连挪动身体都困难。
林晚在距离他大约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能让他看清她的动作,又不会让他感到过分的压迫和威胁。她弯下腰,很小心地将粥碗和水碗放在一块相对平整、干净的扁平石头上。碗底接触石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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