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官署坐落在广州城东南隅,紧邻珠江主航道。与城内大片焦土废墟相比,这片区域可谓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高大的青砖院墙隔绝了外间的混乱与烟尘,墙内屋宇连绵,虽不及府衙那般威严恢弘,却另有一种务实而繁忙的气度。门前广场以石板铺就,立着丈余高的旗杆,此刻悬挂的并非唐廷龙旗,而是一面簇新的“黄”字大旗和“天补平均大将军”的认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黄巢在亲卫簇拥下策马而来时,官署中门早已大开。以原市舶使、现被“留任察看”的唐廷官员陈望之为首,数十名属吏、书办、通译、以及部分颇有身份的“纲首”(海商首领)战战兢兢地跪伏在门内甬道两侧。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桐油、以及某种海腥混合的独特气味,与城中的焦臭形成鲜明对比。
黄巢并未下马,目光如冷电般扫过这些将脑袋几乎埋进地砖缝隙的身影。他记起林风早些时候的简短汇报:陈望之,四十许岁,闽人出身,进士及第后辗转至此职,掌广州市舶已近五载,据说为官尚属“谨慎”,未见大恶,但也未见大善,更多是遵循旧例,维系着这套为唐廷敛财的精密机器运转。
“都起来吧。”黄巢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陈望之等人如蒙大赦,却又更加惶恐地起身,垂手躬身,不敢直视。陈望之偷眼瞥见马背上那玄衣红披的身影,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比过往任何一位岭南节度使或观察使都要凌厉得多。
黄巢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径直向官署正堂走去。林风与几名核心将领、以及新指定的度支曹官员紧随其后。陈望之连忙小步趋前引路,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正堂宽敞,光线明亮。与一般官衙不同,这里陈设更显实用。巨大的岭南及南海舆图占据了整面北墙,上面以不同颜色和符号标注着航线、港口、风向洋流;两侧则是高及屋顶的檀木架,分门别类堆满卷帙浩繁的账册、货单、船引(许可证)、以及各国往来的文书副本。空气中除了官署常有的墨香,还隐约残留着没药、**、胡椒等异域香料的气息。
黄巢在原本属于市舶使的主位坐下,并未在意那紫檀木椅的舒适与否。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久久凝视。
“陈望之。”他忽然开口。
“下……下官在!”陈望之浑身一激灵,连忙上前两步,深深躬身。
“这图上所载,海外诸国、航道、物产,可都确实?”黄巢手指虚点舆图。
“回大将军,此图乃积数十年海商、舟师见闻,经司内专事测绘的吏员反复核对修订而成,虽不敢说毫厘不差,但大略方位、主要航道、重要港埠,应属可信。”陈望之谨慎答道,心中暗奇这位声名赫赫的“反贼”头领,首先关注的竟是此物。
“每年经广州港出入的海船,数目几何?所载何物?抽解(关税)、博买(官营收购)所得,又有多少?”黄巢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直指核心。
陈望之不敢怠慢,也知这是表现价值、或许也是保住性命乃至地位的关键时刻。他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清晰:“禀大将军,去岁一年,仅登记在册、来自大食(阿拉伯)、波斯、狮子国(斯里兰卡)、占城、真腊等处,以及我大唐商人往贩南海的大中型海舶,便有四百余艘。若加上岭南北往之沿岸商船,则不计其数。”
他稍顿,见黄巢听得专注,继续道:“输入之物,以香料为大宗,如胡椒、丁香、豆蔻、龙脑、**、没药等;其次为珍宝,象牙、犀角、珍珠、琉璃、宝石;亦有吉贝(棉布)、金银器、各色染料、药材、乃至昆仑奴。输出则以丝绸、瓷器、漆器、铜钱、药材、书籍为多。”
说到税收,陈望之语气更加小心:“抽解之制,大抵值十抽一,然珍稀之物或另有加抽。博买则择其精良者,由官府按市价或略低于市价收购,专供宫廷或转卖牟利。去岁一年,广州市舶司所入,抽解约合铜钱十五万贯,博买所得溢价约八万贯,此皆入岭南节度使府库及上供朝廷。此外,船户、牙人、力夫等所纳种种杂费,以及……以及官吏私下‘润手’(好处费),则难以确计。”最后一句,他声音低了下去,冷汗涔涔。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江涛声和码头号子声。黄巢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二十三万贯(这还只是明面账目),这还仅仅是一年的关税和官方垄断利润。这数字,比他之前在山东、河南辗转征战数年所获钱粮总和恐怕还要多!而且这还不算海贸本身带来的巨额商业利润,以及养活的相关产业、人口。
难怪唐廷虽已衰微,却仍竭力控制岭南,尤其是广州。这是真正的钱袋子,是帝国续命的血管之一。
“私下‘润手’,积弊已久,暂且不论。”黄巢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从今日起,广州市舶司由我直辖。旧有账册,一律封存,以待核查。所有官吏,各安其位,按原有职司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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