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终于完全沉入西边的山峦之后,但广州城并未迎来真正的黑暗。无数尚未熄灭的余烬在废墟间明明灭灭,像大地溃烂的伤口;几处顽固的火场依旧在顽强地燃烧,舔舐着焦黑的梁柱,将浓烟送上被映成暗红色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被烧透后的呛人气味。
黄巢勒马立于北门内侧的废墟高处。这里原本是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马道,如今脚下堆满了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金属和难以辨认的杂物。他身披一件半旧的明光铠,外罩的猩红披风在带着余温的热风中微微拂动,脸上覆盖着一层烟灰与汗渍混合的污迹,唯有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沉静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他策马缓缓前行,亲卫铁骑沉默地紧随其后,马蹄踏过满是灰烬和水渍的街道,发出湿漉漉的闷响。入目所及,尽是触目惊心的疮痍。宽阔的主街两侧,往日繁华的店铺楼宇,十不存三四。有的完全坍塌,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焦木碎瓦;有的只剩下几堵熏得乌黑的砖墙,空洞的窗口像骷髅的眼窝,茫然地瞪着天空。污水横流,混合着灰烬,在街面低洼处积成一个个泥泞的黑潭。随处可见烧得焦黑的尸体,有守军,有平民,形态扭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侥幸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街区,也门窗紧闭,死寂无声,只有偶尔从废墟深处传来伤者压抑的呻吟或孩童惊恐的啼哭,更添几分凄惶。
林风带着一身疲惫和烟火气,从一条尚在冒烟的巷子里快步走出,迎到黄巢马前,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大将军。”
黄巢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脸上新添的灼痕和铠甲上的污迹:“辛苦了。弟兄们伤亡如何?”
“阵亡与重伤者,已逾三百。轻伤无数。”林风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多是入城后巷战,尤其是……最后那场大火所致。”
黄巢沉默片刻。三百精锐,对于他目前的家底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攻克岭南雄城广州,这个代价,似乎又在他的预料和接受范围之内。他更关心的是其他。
“火势彻底控制住了?”
“几个关键区域——码头、市舶司、主要粮仓和城北校场——都已保住。大火被隔断在外围。”林风汇报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庆幸,“多亏您及时下令调整策略,集中力量防守要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眼下火头已基本扑灭,只剩零星余烬,弟兄们还在清理。”
黄巢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屋檐,望向远处珠江方向隐约可见的船影和更远处那片相对完整、尚有灯火闪烁的市舶司街区,缓缓道:“保住了根本,便好。一座城,毁了可以再建。人心和根基若没了,才是真正的大败。”他顿了顿,问道,“刘廉呢?”
林风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找到他了。在府衙后园的假山石洞里,身边还有几个死忠的亲兵。我们的人攻进去时,他已经自刎,尸身尚温。死前……似乎还放火烧了后堂的一些文书卷宗。”
“倒算有几分气节,可惜用错了地方,走错了路。”黄巢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惋惜,更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个疯狂到欲拉全城陪葬的刺史,其生死早已不在他首要考量之内。“府库、户籍、舆图、官仓,这些要紧的东西,可曾保全?”
“府库已被大火波及,损失不小,但核心库藏因建筑坚固,抢救及时,大部分得以保全,正在清点。户籍舆图等文书,部分被焚,但负责看守的文吏中有人投降,称知道备份所在,正在带人查找。官仓……除一处被溃兵趁乱抢掠了些,其余基本完好。”林风一一禀报。
黄巢点了点头。物质上的缴获,是支撑他下一步行动的血液。他目光扫过街边一具蜷缩的孩童尸体,那小小的身子已被烧得不成样子。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安民告示贴出去了吗?”
“已命人连夜赶制,以大将军的名义,用大白话写就,天亮便在全城各处张榜。内容按您先前吩咐:宣布广州克复,唐廷官吏刘廉负隅顽抗、引火焚城,已伏诛;我军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即日起,全城戒严,但有趁乱劫掠、奸淫、杀人、放火者,无论兵民,立斩不赦;开官仓设粥棚,赈济灾民;征召城内医者,救治伤患;召集幸存里正、坊老,协助维持秩序、清查户口、辨认尸骸。”
“很好。”黄巢语气略缓,“告诉弟兄们,城是打下来了,但更难的活儿才刚刚开始。约束好部下,严守军纪。此刻城中百姓惊魂未定,我们多做一件好事,少犯一件错事,将来治理岭南,就少一分阻力。若有违犯军规、骚扰百姓者……”他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末将明白!”林风凛然应道。他深知黄巢对军纪的重视,尤其是在新占之地,这关乎队伍能否从流寇蜕变为真正的争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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