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风雨的冲刷并未带来预期的清爽,反而像一层黏腻的油膜,将整座城市包裹在某种蓄势待发的沉默里。雨水退去后,七月的阳光重新掌控天穹,却不再是五月那种粗暴的炙烤,而是一种更阴险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闷热。阳光穿过依然湿漉漉的空气,在地面投下边界模糊、微微颤动的光斑,仿佛空气本身因承受不住某种重量而在缓慢液化。宁水河水位落回了常线,但河水颜色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近乎墨绿的幽深,水流异常平缓,水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两岸建筑时,那些楼宇的影像轮廓边缘会偶尔泛起细密的、书页发霉般的黄色毛边。更令人不安的是气味——雨后本该有的泥土与草木清香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处不在的、混合着陈年宣纸受潮、松烟墨锭久置、以及某种类似古琴琴身开裂时散发的、微带苦味的木质朽气。这气息并不浓烈,却极其顽固,如同最细的尘埃,附着在每一口呼吸里,随着气流悄然渗入文枢阁的窗缝,甚至侵入那些装有防潮剂的古籍书柜深处。
李宁市的老城区,尤其是那些尚存明清建筑遗风的街巷,异变最为明显。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一夜之间钻出了大片的、颜色黯淡的苔藓,这些苔藓并非鲜绿,而是一种介于赭石与墨绿之间的沉郁色调,表面覆盖着极细的、类似古籍扉页虫蛀痕迹的白色纹路。临街老宅的粉墙斑驳处,雨水渍痕不再随机晕染,而是诡异地形成了类似枯笔飞白或工笔折枝的图案,乍看是偶然,细观却隐隐有章法可循。午后无风时,那些悬挂在檐下的老旧招牌或褪色布幌,会无端轻微晃动,发出类似毛笔在宣纸上拖曳的“沙沙”声,声音极轻,却让听见的人莫名心头发慌,仿佛有看不见的笔锋正在描摹着什么、又或是擦去了什么。
文枢阁内,恒温恒湿系统已经连续报警三次。仪器显示库房湿度正常,但季雅指尖抚过书架上的《明代吴门书画考略》书脊时,却能清晰地感到一层薄薄的、带着微凉潮意的“膜”。不是水汽,更像是某种……凝固的“雅致”正在缓慢渗出、又迅速风化,留下空虚的痕迹。她面前的《文脉图》上,代表明清江南文人艺术、尤其是“吴门画派”及关联文脉的星域,正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不安的“褪色感”。
不是关羽事件的狂暴赤红,也不是鲁肃事件的暗铜粘连。而是一种缓慢的、均匀的“枯槁”。
那些象征“笔墨情趣”、“林泉高致”、“诗书画印一体”的节点,原本的光芒或清雅如竹,或温润如玉,或恣肆如酒。此刻,它们的光晕正以肉眼难以察觉、却在数据流上清晰显示的速度,变得稀薄、黯淡。光晕的边缘不再圆润,而是出现了干燥皲裂般的细微锯齿,色彩饱和度持续降低,仿佛被时间之手反复漂洗、曝晒,正一点点失去生命的鲜活与水润。与之相伴的,是一种“静”——死寂的静。没有能量对冲的爆鸣,没有规则扭曲的嘈杂,只有一种万物缓慢失水、灵韵悄然流逝的“沙沙”轻响,如同秋日枯叶在无人庭院里被风推着移动。
“能量读数……在均匀下降。”季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血丝,她已经盯着星图上那片正在“枯萎”的区域超过二十个小时。“不是被吞噬或污染,更像是……‘被遗忘’?或者,某种东西在持续抽干这些节点赖以存在的‘灵韵’和‘意趣’。下降速度很慢,但趋势稳定,无法逆转。照此下去,最多半个月,这片以文人雅趣、书画精神为核心的文脉网络,将彻底干涸、脆化,变成一碰就碎的文明‘枯壳’。”
她调出受影响最严重的几个节点:文徵明、唐寅、祝允明……以及一个相对边缘、但此刻枯萎迹象尤为触目的节点——王宠。
“王宠?”李宁俯身细看。节点标签旁浮现简略生平:“王宠(1494-1533),明代书法家、画家、诗人。字履仁,后字履吉,号雅宜山人。吴县(今苏州)人。为邑诸生,累试不第,一生布衣。工诗文书画,兼擅篆刻。书法初学王献之、智永,后出入颜真卿、欧阳询之间,楷法钟繇,草书怀素,自成一家。画擅山水,格调高逸。诗清新婉约,有魏晋风。性情高洁,不慕荣利,然体弱多病,四十岁即卒。”
一个才情横溢却命运坎坷、英年早逝的布衣才子。
“他的节点,枯萎速度是其他节点的三倍以上。”季雅放大数据,“不仅如此,他的节点还在散发一种奇特的‘吸力’——不是主动吸收,而是像一个漏气的孔洞,周围那些代表‘雅’、‘逸’、‘清’、‘淡’等审美意趣的文脉能量,正被无形地牵引、流向他,然后……和他一起枯竭。他成了这片文脉枯萎的‘漩涡眼’。”
温馨轻抚玉尺,尺身上鲁肃所赠的琥珀色“借”字虚影微微发热,与那片枯槁星域产生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不适的共鸣。“我的‘天读’尝试感应,反馈非常……空洞。”她蹙着眉,努力描述那种感觉,“不像庾信的哀伤有实质的‘重’,也不像关羽的憾恨有灼人的‘热’。王宠的节点那里……像是一幅极其精美的工笔花鸟,但颜色正在一层层剥落,露出下面苍白脆弱的纸坯。能感觉到曾经有非常浓烈、非常纯粹的‘雅’与‘才’凝聚在那里,但现在,只剩下一个正在不断扩大的、关于‘逝去’和‘未能尽展’的……虚无之洞。还有一种更隐蔽的、类似墨汁干涸后留下的苦涩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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