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提前一个月抵达了李宁市。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黄梅时节家家雨”的温润,而是一场被时空紊乱扭曲的、病态的潮湿。雨水从铅灰色云层中垂落,不是雨丝,更像是某种粘稠的、半透明的分泌物,在空气中拉出千万道细长的银线。雨滴砸在建筑外墙时不会立即碎裂,而是会像水银般缓慢滑下,在玻璃和混凝土表面留下蜿蜒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湿痕。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甜腻的腐烂气息中——不是有机物**的酸臭,而是更接近古墓中丝织品碳化、漆器剥落、竹简霉变混合而成的、属于时间的尸臭。湿度高到惊人,呼吸时鼻腔能清晰感受到水汽裹挟着历史尘埃的重量,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浸泡了千年的棺液。
凌晨三点,季雅猛地从浅眠中惊醒。
不是被声音吵醒——事实上,这一刻的李宁市陷入了一种反常的绝对寂静,连惯常的夜车呼啸、管道流水、甚至昆虫鸣叫都消失了。唤醒她的是《文脉图》滚烫的温度。羊皮卷轴在她枕边自主展开,悬浮在离床铺半尺的空中,表面那些代表文脉节点的光点正以混乱的频率疯狂闪烁,而连接这些光点的经纬线——那些象征文明传承路径的银丝——正大面积地扭曲、打结,甚至断裂。
“警报……”季雅翻身坐起,金丝眼镜自动吸附到鼻梁上,镜片被瀑布般的数据流覆盖。她十指在空中虚点,调出《文脉图》的三维投影,瞳孔骤然收缩。
投影呈现的已不是前两日的“唐诗星河”,而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星云。星河的主体结构还在,但边缘地带,尤其代表南北朝至隋唐过渡期的区域,正发生恐怖的坍缩。那些本应熠熠生辉的文脉节点,像被无形巨手捏住的萤火虫,光芒在明灭中急速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暗紫色的雾状物质从节点内部渗出,雾气中隐约有无数细小的、蠕动的文字在挣扎,字形扭曲如虫豸。
“文脉污染度百分之四十一,正在向南北朝时期的核心节点‘庾信’高速蔓延。”季雅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污染性质……不是外源性浊气入侵,是节点自身的‘哀变’?”
“哀变?”李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和温馨显然也被惊动了。李宁只披了件外衣,铜印悬在腰间,印身在黑暗中泛着不安定的暗红色微光。温馨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手中的玉尺和金铃正发出低频率的共振嗡鸣,两种声音交织出一种类似哀泣的颤音。
“自我崩溃。”季雅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投影上划出一个复杂的星轨模型,“还记得白居易的‘自我怀疑’被浊气放大吗?那还是外因诱导的内因爆发。但这次……是文脉节点自身承载的‘历史情绪’过于浓烈、痛苦,在时空紊乱的催化下发生了质变,从文明的养分变成了文明的‘癌’。庾信这个节点,正在被他自己诗文中的‘乡关之思’和‘亡国之痛’反噬、溶解。”
投影中心,代表“庾信”的光点已从温润的象牙白,变成了濒死的暗红色。光点内部,两股力量正在激烈撕扯:一股是清峻、老辣、如古松虬枝的“老成”文气(杜甫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另一股则是粘稠、腥甜、如溃脓伤口的“哀江南”之悲。后者正以前者为食,疯狂膨胀。
“看这里。”季雅放大光点周边的细节。暗红色的“哀”之雾气,正凝聚成无数细小的、哭泣的人脸,人脸的口型不断开合,重复着《哀江南赋》中的句子:“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每重复一句,雾气就浓重一分,侵蚀的范围就扩大一圈。更可怕的是,雾气似乎具有传染性,距离较近的、代表南朝其他文人如徐陵、江总等人的光点,也开始微微泛红,共振出类似的悲音。
“这不是攻击,是共鸣引发的集体崩溃。”温馨握紧了玉尺,尺身上的“衡”字纹路此刻滚烫,“庾信的‘哀’太深太重,他一个人背负了整个南朝士族国破家亡、羁旅北地的全部痛苦。在正常的时空里,这份‘哀’沉淀为‘老成’的诗文,是文明的财富。但现在时空不稳,这份‘哀’活了过来,变成了吞噬一切的黑洞……它正在呼唤、唤醒其他南朝文人记忆里类似的痛苦。如果放任不管,整个南朝至初唐的文脉,都会被拖进这场无边无际的‘乡愁癌变’里。”
李宁走到《文脉图》投影前,凝视着那颗濒死的暗红色光点。铜印的炙热透过衣料灼烫着他的皮肤,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悲悯与警惕的情绪在他胸腔涌动。这一次的危机,比面对白居易的“自我怀疑”更加诡异。敌人不是外来的“断文会”(至少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而是文明记忆自身产生的“病灶”。他们要对抗的,不是某个具象的敌人,而是一位千古诗人那庞大到足以压垮时空的乡愁与遗民之痛。
“能锁定‘哀变’发生的具体时空坐标吗?”李宁问,声音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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