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云办公室的窗帘拉着,只留下一盏台灯,将光晕聚集在办公桌的一角。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半截烟灰,但楚风云并未点燃新的。
挫败感,是强者最好的清醒剂。
林峰和钟喻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冯世锋在常委会上的话,赵丹阳那番看似公允实则劝退的言论,还有省委那边石沉大海的回音,都像一记记闷拳,打在他们心口。
“书记,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林峰终于没忍住,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甘。
楚风云抬起眼,脸上不见丝毫颓唐,反而平静地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两人面前的空杯续上水。
“咽不下去就对了。”楚风云的声音很稳,“气不顺,说明血还是热的。要是哪天觉得什么都能咽下去了,也就该脱了这身衣服,回家抱孩子了。”
他将茶壶放下,看着林峰:“小峰,我问你,魏正国最宝贝贺建军什么?”
林峰一怔,思索着答道:“听话,绝对的服从。”
“对。贺建军是魏正国手里最顺手的一把刀,是他意志在基层的延伸。”楚风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那你想想,一个工匠,什么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丢掉自己最心爱的工具?”
钟喻目光一闪,接过了话头:“当这件工具不但不顺手,反而会扎到自己的时候。”
“老钟说到了点子上。”楚风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之前的报告,是在告诉所有人,这件工具沾了血,该销毁了。但魏正国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只要自己握得紧,血就溅不到他身上。不仅如此,他还觉得我们想抢他的工具,是对他权威的冒犯。”
林峰听得入了神,急切地问:“那我们……”
“所以,我们要换个玩法。”楚风云靠向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我们不去抢,也不去砸。我们让这件工具自己‘生锈’,自己‘卷刃’,甚至自己‘造反’。”
他看向二人,眼中闪烁着一种布局者的光芒:“我们要让魏正国亲手把贺建军这把刀,扔进火炉里。”
一个大胆而阴毒的计划,在灯下这片小小的光晕中,渐渐成型。
楚风云站起身,走到内线电话旁,拨了一个号码。
“为民吗?我是楚风云。”电话接通,楚风云的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之前安平巡视组提过的那个‘德昌置业’,它的工商和税务数据,市里说服务器坏了。我想,省里的技术专家,总归要比市里的水平高一些吧?给你二十四小时,我要看到恢复后的全部资料。”
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接着,他又对钟喻和林峰说道:“老钟,你辛苦一下,明天在巡视组的碰头会上,‘不经意’地提一句,就说省纪委对德昌县瞒报安全事故的案子高度重视,已经掌握了关键人证和物证,不日将对主要责任人贺建军采取措施。”
林峰有些不解:“书记,这么做不是打草惊蛇吗?而且我们的人证都被藏起来了。”
楚风云笑了笑:“我们就是要打草惊蛇。而且你注意,老钟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让组里那个安平市委办公室派来的联络员听到。蛇惊了,才会出洞。至于人证在不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让某些人相信,人证就在我们手里。”
他又转向林峰:“你的任务更简单。找个由头,去德昌县里转一圈,什么都别查,就去之前那家小饭馆吃碗面,让足够多的人看见你。然后,再利用我们自己的渠道,在德昌县的干部圈子里放个风。”
楚-风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风声的内容要有两层意思。第一,贺建军完了,省纪委铁了心要办他。第二,魏书记还在力保他,正在跟省里斡旋,但快顶不住了。”
林峰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计策太狠了!
这是要给贺建军上压力,但又留了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就是魏正国。这会让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魏正国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同时也会因为恐惧而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釜底抽薪,再火上浇油。”钟喻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看向楚风云的眼神里,敬佩又深了一层。
第二天,安平。
省委巡视组的临时驻地,一场内部工作碰头会正在进行。钟喻按照剧本,在汇报工作时,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唉,德昌县那个瞒报事故的案子,真是烫手山芋。省纪委那边盯得紧,材料都转过去了,据说楚书记亲自批示,要求一查到底。贺建军这次,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的那个联络员。那人的笔尖,明显在纸上停顿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德昌县那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林峰正呼噜呼噜地吃着一碗牛肉面。他吃得很慢,邻桌几个一看就是机关里混的本地人,交头接耳,目光不时地瞟向他。
“这不是省里巡视组那个年轻人吗?”
“他还敢来?听说贺书记的事,就是他捅出去的。”
“嘘,小声点!我听我三舅的表哥说,贺书记要被‘双规’了,就这两天!”
“不会吧?魏书记那么看重他……”
“嗨,看重有什么用?听说魏书记为了保他,都跟省里拍桌子了,没用!这次是省纪委楚书记亲自抓的案子,天王老子都保不住!”
流言,像风一样,在德昌县的大街小巷里,在机关单位的走廊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安平市委书记办公室。
魏正国狠狠地将电话摔在桌上。听筒里,他安插在巡视组的眼线,正一字不差地复述着钟喻的话。
“楚风云!”
魏正国的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不在乎贺建军贪了多少,死了多少人,他在乎的是,楚风云这是在公开打他的脸!他刚刚才让老领导去省里说了情,这边楚风云就放出风声要办人,这分明是没把他魏正国放在眼里!
他胸口起伏,那股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被挑战后的暴怒,让他几乎想立刻冲到省城,和楚风云当面对质。
但他忍住了。
越是愤怒,他越要表现出掌控力。他要让楚风云知道,安平,是他魏正国的地盘,他的人,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他抓起另一部红色电话,直接拨给了贺建军。
“建军,是我。”魏正国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将人冻僵的冰冷。
电话那头的贺建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魏……魏书记……”
“慌什么!”魏正国呵斥道,“天塌不下来!省里巡视组那边是有些风声,那都是楚风云在虚张声势,想诈你!有我在,你放心。但是,”他话锋一转,“你自己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屁股给我擦干净!任何一点可能被人抓住的尾巴,都给我切断!不要给我惹麻烦,更不要让我失望!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谢谢书记!谢谢书记!”贺建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挂断电话,魏正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楚风云,你还太年轻。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他却不知道,电话另一头,德昌县“清风苑”的豪宅里,贺建军握着电话,全身早已被冷汗湿透。
魏书记的保证,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全,反而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的头顶。
“把屁股擦干净……”
“最后一次机会……”
“不要让我失望……”
这些话,在他耳中被翻译成了另一层意思:一旦没擦干净,一旦我失望了,你就是第一个被扔出去的弃子!
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他踉跄着冲到书房,抓起一个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龙哥!不,别管龙哥了!你!马上!把所有跟华泰化工厂有关的原始账本、协议,所有东西,全部给我烧了!还有,那个看门的老东西,还有那几个拿了钱的家属,处理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永远闭嘴!快!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