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省城,林峰和钟喻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身的风尘,就径直走进了楚风云的办公室。
钟喻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办公桌上。
他的动作沉稳如常,但微微发红的眼角,还是泄露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书记。”
林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从纸袋里抽出那份已经泛黄的“特殊工伤事故一次性补偿协议”复印件,推到楚风云面前。
“您看这个。”
楚风云没有立刻去看文件。
他的目光先是在林峰和钟喻的脸上扫过,看到了两人眼中那股被压抑的火与钢,心里便有了底。
他拿起那份协议,逐字逐句地看着。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纸张在楚风云指间翻动的轻微摩擦声。
当他的视线落在甲方代表签名处,“贺建军”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字上时,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
“咚。”
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林峰心上。
“八万块,买断一条人命,还堵住了家属一辈子的嘴。”林峰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指节发白。
“背后是华泰化工厂,贺建军的小舅子占股。”
“瞒报安全生产责任事故,证据确凿。”
钟喻补充道:“我们走访了三个受害者家庭,情况完全一致,都是被贺建军亲自带队谈话,威逼利诱,签下了这份协议。如此重大的事故,安平市里不可能毫不知情。魏正国作为市委书记,最轻也是一个严重的失职渎职。”
楚风云将协议放下,脸上情绪未明,只是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位老人家,还有其他被走访的家属,都安顿好了吗?”
林峰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我们是以志愿者身份接触的,没有暴露身份。离开前也留了钱物,找了可靠的人后续照应。”
“好。”
楚风云这才露出了一丝赞许。
“办案子,不能忘了人。”
“这份协议,签的是贺建军的名字,盖的是德昌县的公章,但打的,是安平市委的脸,是魏正国同志的脸。”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魏正国这块‘清廉’的招牌太亮了,亮到能晃花很多人的眼睛。”
楚风云转过身来。
“现在,这块招牌上,被我们找到了第一道裂痕。”
“老钟,你牵头,林峰配合,把所有证据链固定好,形成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重点突出三点:瞒报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侵犯群众合法权益、地方政治生态严重恶化。”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结论,直指魏正国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是!”
钟喻和林峰精神陡然一振。
楚风云的指示无比明确,这次的目标,已经从贺建军这条毒蛇,升级到了他背后的养蛇人。
两天后,一份详尽的报告摆在了楚风云的案头。
报告以第一巡视组的名义,明确建议:由省纪委对安平市委书记魏正国涉嫌严重失职渎职等问题,进行立案调查。
楚风云亲自签发。
他知道,这封报告送出去,就等于正式向魏正国和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宣战。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到来。
等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报告如同石沉大海。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省委那边没有任何反馈,常委会上似乎也从未提起此事。
林峰每天都去办公厅问一圈,得到的答复永远是那句官腔十足的“领导正在阅批,请耐心等待”。
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从期待转为凝重。
这天下午,省纪委常务副书记方默敲门而入。
她将一份关于纪检干部培训的方案放在楚风云桌上,轻声说:“书记,您看看。”
楚风云知道,这只是个由头。
他签好字,递还给方默,看似随意地问:“方书记,最近省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活动?感觉大家都很忙啊。”
方默接过文件,手指在文件边缘摩挲了一下。
她的目光低垂着。
“书记,有些事,急不得。”
她的话音很轻,像是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
“安平的报告……魏正国在京里、在省里,都有些老关系。最近,有几位退下来的老领导给陆书记那边打了电话,说魏正国同志是难得的干事创业的好干部,作风正派,有点小问题也应该以批评教育为主。”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楚风云。
“有人说,巡视组是小题大做,是年轻人操之过急,想搞个大新闻。”
楚风云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谢谢方书记,我明白了。”
方默走后,林峰再也忍不住,脸色铁青。
“老领导?他们知道德昌县死的人吗?他们知道那八万块钱的协议吗?这叫小题大做?!”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楚风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下午的省纪委常委会上,议题讨论完毕,宣传部长冯世锋清了清嗓子。
“我多说两句题外话。”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楚风云身上。
“最近下面地市有些反映,说我们这次大巡视的力度有点猛,搞得一些地方人心惶惶。反腐倡廉是必须的,但稳定发展更是大局。尤其是一些经济发展的重点市,比如安平,我们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一些?不要因为查一些陈年旧账,就把一个优秀的‘明星干部’拖下水,这个代价和影响……我们纪委是不是也要综合考量一下?”
组织部长赵丹阳跟着开了口,语气更加公允。
“冯部长说的也有道理。魏正国这个人,能力确实很强,口碑也一直不错。当然,巡视组发现的问题,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我的意见是,对待这样的干部,处理上要格外审慎,证据一定要做成铁案,不能有任何瑕疵,避免出现反复,造成更大的被动。”
赵丹阳的话,是劝退。
他点明了核心:目前的证据,或许能动贺建军,但要一击扳倒魏正国,还不够。
楚风云全程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看出来了,魏正国这张“清廉”的皮,就是他最坚固的铠甲。
只要经济问题上抓不到他的把柄,其他的“失职渎职”,总会有人愿意为他辩解。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递上去的那份带血的报告,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散会后,楚风云回到办公室,林峰一脸愤懑地跟了进来。
“书记,这简直是颠倒黑白!他们……”
“小峰。”楚风云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得出奇,“倒杯茶。”
林峰强压下火气,去泡了茶。
楚风云接过茶杯,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慢悠悠地说道:“蛇钻进了洞里,你在洞口用棍子捅,是没有用的。”
“它只会缩得更深,甚至会引来一群护洞的蛇。”
他看向林峰,眼中没有丝毫挫败,反而闪烁着一种猎人般的兴致。
“我们的报告,不是石沉大海。”
“它探明了洞的深度,和护洞蛇的数量。”
“现在我们知道了,常规的棍子,捅不死他。”
“那……我们该怎么办?”林峰的迷茫和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
楚风云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冷冽而锐利。
“他们不是说魏正国清廉吗?”
“不是说他一心为公,只是用人失察吗?”
他看着林峰,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向全省证明一下,他到底有多‘清廉’,多‘为公’。”
“只靠德昌县那点事,不够。我们得找到一把能直接插进他权力心脏的刀,一把让他所有‘老领导’、所有辩护都显得苍白无力的刀。”
楚风云站起身,走到那张挂着安平市地图的白板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红笔重重圈起来的地方——“党性教育基地”。
“要找到这把刀,就必须挖出他‘权力之瘾’的病根。”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
“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往往就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他以为那是他的纪念碑。”
“我们就去把它,变成他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