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云回到办公室,孙大海已经闻讯赶来,脸上是藏不住的惶急。
“县长!”
他关上门,声音都压不住地在抖。
“我听说了,您把教师集资和水库移民那两件事给接了?”
楚风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动作不急不缓。
“嗯,接了。”
孙大海的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不是脸色难看,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惨白。
“县长,糊涂啊!”
他憋了半天,终于跺着脚喊了出来。
“这可是两个无底洞!马向阳他就是不安好心,他这是把您架在火上烤,故意让您去顶雷啊!”
楚风云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
“我知道。”
“您知道?”孙大海怔住了,他以为楚风云是被马向阳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被那虚无缥缈的“威信”给冲昏了头脑。
可他居然说,他知道。
“孙主任,去把教师集资和水库移民后期扶持这两个项目的所有卷宗,全部调过来。”楚风云没有多做解释,直接下达了命令。
“一份都不能少,从立项到每一次上访,所有的记录我都要。”
孙大海看着楚风云平静无波的侧脸,心里的惊涛骇浪反而更盛。他完全看不懂了。明知是火坑,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但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重重地点头。
“好,我马上去!”
半小时后,两大摞码得高高、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卷宗被搬到了楚风云的办公桌上。
牛皮纸的封面已经发黄卷边,麻绳的捆线都磨得起了毛。
楚风云摆了摆手,示意孙大海稍安勿躁。他坐下来,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翻开了第一本卷宗。
尘封的纸页被打开,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手印,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欠款数额。
孙大海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熟悉的卷宗,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楚风云看得很快,但又很仔细,手指划过每一行,似乎要将那些数字和名字全部刻进脑子里。
一个小时后,他合上了最后一本卷宗。
“拖欠教师集资建房款,本金六百八十万,涉及二百三十五名在职及退休教师。”
“拖欠水库移民后期扶持补贴,四百五十万,涉及三个乡,近千名移民。”
楚风云报出数字,口吻平静得像是在念一篇无关紧要的新闻稿。
“利息和历年的补偿承诺还没算,加起来总计超过一千万。没错吧?”
孙大海整个人都快垮了,他扶着桌子,声音艰涩:“县长,数字没错……可,可我们县财政的账上,能动的钱连五十万都不到啊!”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这一千多万从哪儿来啊?这要是处理不好,那帮老师和老移民能把县政府的门槛都踏平了!会激起天大的民愤的!”
楚风-云终于抬起头,他看着焦灼万分的孙大海,忽然笑了。
他合上卷宗,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
“谁说我们要从账上拿钱了?”
与此同时,县委书记办公室里,正是一派茶香袅袅的惬意景象。
马向阳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对面坐着的,是他的心腹,财政局长钱有德。
钱有德正殷勤地给马向阳续水,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意。
“书记,您这手实在是高明!教师集资、水库移民,这两块骨头,扔给谁谁都得被噎死。”
“楚风云这小子愣头青一个,还真就敢接。这下好了,他接了这烫手的山芋,不死也得脱层皮!”
马向阳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享受着上好的明前龙井在舌尖化开的甘醇。
他慢悠悠地说:“年轻人嘛,有冲劲是好事。但光有冲劲,不懂现实,那叫鲁莽。”
“我这不是在为难他,我是在‘教’他做事,帮他成长嘛。”
钱有德立刻心领神会地奉承:“是是是,书记您这是爱护年轻干部。让他碰碰壁,知道知道天高地厚,以后才好踏踏实实地跟在您后面干工作。”
马向阳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
“他要是办不成,威信扫地,以后在这金水县,就得乖乖当个举手盖章的代县长,我说东,他不敢往西。”
“他要是办成了……”
马向阳顿了一下,和钱有德相视一笑,话里满是戏谑。
“哼,他办得成吗?拿什么办?拿他那张年轻的脸去跟老百姓刷卡吗?”
“哈哈哈哈!”
办公室内,顿时充满了两人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声。
他们都等着看楚风云焦头烂额,最后灰头土脸地来向马向阳“负荆请罪”的好戏。
然而,楚风云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没有像马向阳预料的那样,火急火燎地去找教师代表和移民代表开会安抚,更没有哭着喊着跑去财政局要钱。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孙大海在县政府门口的公告栏上,贴了一张安民告示。
告示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新任代县长楚风云同志,对历史遗留的教师集资与水库移民问题高度重视,目前正在调阅全部历史资料,深入研究解决方案,请各位群众保持耐心,静候佳音。
落款是县政府办公室。
这张不痛不痒的告示,非但没能安抚人心,反而激起了一阵议论。
“研究?研究出钱来吗?”
“又是拖字诀!这话我听了八年了!”
紧接着,楚风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决定。
他把孙大海叫到办公室,只问了一句话。
“县档案室的钥匙,在谁手里?”
孙大海一愣:“在……在我这儿。县长,您要查什么档案吗?”
楚风云点点头:“对,我要进去查点东西,研究一下我们金水县的县史。”
研究县史?
孙大海的脑袋里嗡地一声。
我的县长大人啊!这都火烧眉毛了!外面上千号人等着要钱,您还有心情研究历史?
这简直是……荒谬!
楚风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平静地交代:“我进去之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打扰。你守在外面就行。”
楚风云把自己关进档案室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县政府大院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新来的楚县长,躲进档案室了!”
“躲?这是什么操作?被马书记给的下马威吓破胆了,当起鸵鸟了?”
“我看八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哪见过这种阵仗,估计现在正躲在里面哭鼻子呢。”
“笑死,还以为来了个猛龙过江,结果是个纸老虎。”
各种幸灾乐祸、鄙夷嘲讽的议论声,在各个办公室里低低地回响。
马向阳的反对者们大失所望,觉得这个楚风云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骨头,不堪一击。
而马向阳的追随者们,则愈发洋洋得意,四处宣扬着书记的“神机妙算”。
只有孙大海,尽管心里同样装满了山一样的疑惑,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无条件执行命令。
他搬了张椅子,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了档案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外。
他想起了楚风云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想起了那句“谁说我们要从账上拿钱了”的问话。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期间,不断有各科室的头头脑脑,打着“关心县长”、“汇报工作”的旗号,试图靠近档案室。
但全都被孙大海面无表情地一一拦下。
“楚县长在研究重要文件,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档案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股陈旧纸张和霉菌混合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痒。
楚风云无视了书架上那些摆放整齐、封面光鲜的《金水县县志》和《年度工作汇编》。
他的脚步很明确,径直走向档案室最深处,一个布满了蜘蛛网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摞摞被遗忘的、用麻绳随意捆扎的陈旧文件袋,标签早已模糊不清。
这些,是近二十年来,金水县所有关于国土、矿产、地质资源的勘探与普查报告。
大部分都只是走个过场,没什么实际价值,早已被人遗忘。
楚风-云蹲下身,在一堆废纸里耐心翻找着。
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了沉睡的历史。
终于,他的手停下了。
他从最底下,抽出一个已经变成土黄色的牛皮纸袋。
纸袋的封口用胶水粘得死死的,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褪色的标题。
《关于金水县南部山区稀土矿储量初步评估报告(198x年)》。
楚风云吹开封面的积尘,指尖在那行标题上轻轻滑过。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计划得逞的笑意。
他靠着冰冷的铁架,将文件袋抱在怀里,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宣告。
“找到了……”
“马书记,这次,还真得多谢你的‘指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