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夜鬼织布
文/树木开花
一
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到深夜,已经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网,笼罩着整个废弃的南郊。风穿过锈蚀的厂区铁皮围墙,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看不见的嘴在吮吸这潮湿的黑暗。远处城区零星的光晕到这里便被彻底吞噬,只剩下纺织厂那几栋黑黢黢的厂房轮廓,趴在泥泞里,像几头僵死的巨兽。
老陈披着厚重但已不怎么挡雨的旧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厂区坑洼的水泥路上。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帘,勉强照亮前方几米,光束边缘,荒草蔓生,缠绕着丢弃的锈蚀机件和碎砖。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湿木头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陈旧纱布捂久了的气味。他在这片废墟守了快三年,从纺织厂彻底关门、设备被拉空后就来了。起初还有盗电缆、偷废铁的家伙需要提防,后来连野狗都不太乐意往这深处钻,太静,静得瘆人。守夜的差事变得极其枯燥,无非是按时巡逻,检查几处重点库房和办公楼的门锁,然后在值班室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上,听着老鼠在天花板夹层里开运动会,熬到天亮。
但今夜有些不同。不是因为雨大——他习惯了。是那种寂静。连老鼠似乎都销声匿迹了,只有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单调到令人心慌的轰鸣。走过三号仓库时,他特意用手电照了照那扇虚掩的、锈死大半的铁门,这是他前天发现没锁好的,上报了,还没人来处理。光柱扫进去,里面是更浓的黑暗和胡乱堆放的破烂木箱影子。
就在他转身准备往最后面的主织造车间走去时,一丝异样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雨幕,钻进他的耳朵。
嗡……唧……嘎……嗡……唧……嘎……
老陈脚步一顿,手电光下意识地扫向声音来源——主织造车间方向。那声音极其规律,带着一种老旧机械特有的、滞涩却又顽固的节奏。是织布机?他皱了皱眉。不可能。厂子停产前,最后一台能动的机器也被拆走卖废铁了,剩下的全是些拆不掉主体、或是不值钱的巨大铁疙瘩。电路也早在两年前就全断了,只有值班室和他巡逻路线上几盏应急灯接了个小发电机,时好时坏。
也许是风吹动了车间哪扇没关严的破窗户,带响了什么残存的铁片?或者是雨水敲打某种空腔铁皮的不同声响?他给自己找着理由,但心底那根弦却微微绷紧了。在这地方待久了,人会变得对任何“规律”的异常响动格外敏感,因为废墟的常态是杂乱无章的衰败之音。
嗡……唧……嘎……嗡……唧……嘎……
声音持续着,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雨声,固执地钻进他的脑子。像一根生锈的针,在反复刮擦某块光滑的骨头。
他捏紧了手电,塑料外壳有些湿滑。军大衣下摆早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犹豫了几秒,他还是迈开步子,朝主织造车间走去。职责所在,得看看。
二
车间大门是两扇对开的厚重木门,裹着斑驳的绿漆,如今漆皮剥落,木头朽烂,歪斜着露出一条黑乎乎的缝隙。那规律的声音正是从门缝里流淌出来的,比在外面听时,多了几分空洞的回响。
老陈侧耳贴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木门上。没错,是织布机。还不是一台。是许多台,以一种近乎同步的、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在运转。梭子往复的唧唧声,筘座打纬的嘎嘎声,经轴转动的低沉嗡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闷而有力的声浪,在空旷的车间内部回荡。
可这怎么可能?
他心头疑窦更甚,伸手去推那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打开。一股比外面更阴冷、更陈腐的气流扑面而来,里面混杂着浓烈的灰尘味、机油朽坏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的气息。
手电光柱切入门内的黑暗。
光首先照见的,是空中悬浮的、无边无际的灰尘。它们在光束中疯狂舞动,像被惊扰的幽灵。然后,光束向下,扫过水泥地面厚厚的积灰,扫过墙角堆积的破烂和蛛网,最后,定格在车间中央。
那里,整齐地排列着二三十台老式有梭织布机。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质机身,在黑暗里沉默着。然而,就在这些本该彻底死寂的机器上,老陈看到了令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景象——
每一台织布机的经轴上,都绷着密密的、颜色暗沉的“经线”,而梭子正在其间飞快而规律地穿梭,引着“纬线”,交织成一匹匹布。布正从卷取辊上缓缓吐出,垂落下来。
那些布,是血红色的。
不是染料的红,也不是织物的红。那是一种粘稠的、仿佛随时会滴落的暗红,在昏黄的手电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不祥的光泽。像凝固不久的血,又像剥开了皮的肉。
嗡……唧……嘎……声音正是从这些疯狂运转的机器上发出的。没有电力,没有工人,它们自顾自地工作着,织着那血色的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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