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神婆2
文/树木开花
一
我们那村子,窝在山坳坳里,抬头是天,四周是山,一条土路弯弯曲曲通向外头,也通向外面的“阳气”。村里人敬神怕鬼,大小事都要问问西头的李神婆。
李神婆住在村西头大柳树下的土坯房里,那房子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泥和草秸混的筋骨。屋顶上长着几蓬顽强的野草,风一过,簌簌地抖。她那人,也像那老屋,干瘦,佝偻,脸上褶子一层叠一层,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看人的时候,像是能直接剜到你心里去,剜出那些藏着的、见不得光的念头。村里人都说她能走阴,能请神,能跟地下的先人对话。谁家丢了鸡鸭,孩子受了惊吓,甚至媳妇多年不开怀,都拎着几个鸡蛋、半块腊肉,战战兢兢地敲开她那扇黑黢黢的木门。
我从小怕她。她那眼神扫过来,我脊梁骨都发凉。每次路过她那老屋,都是绕着走,生怕沾上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更小的时候,跟着奶奶去给她送过菜,昏暗的堂屋里,终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香火味,混杂着草药和灰尘的气息,呛得人鼻子发痒。正中的条案上,供着一尊看不出面目的泥塑神像,前面摆着些干瘪的水果,几块硬邦邦的糕点。
可我怕她,不全是因为这香火和神像。
那是前年夏天的一个半夜,我大概十二三岁。天热得睡不着,溜下炕想去院子里舀瓢凉水喝。月光白惨惨的,照得地上像铺了一层霜。路过李神婆家后院矮墙时,我鬼使神差地踮脚往里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让我后脖颈子凉了半宿。
院子里,李神婆正背对着我,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盘子,里面是白天村东头王老憨家刚送来答谢她“叫魂”的、还冒着油光的供肉——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只见她左右瞅了瞅,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虫鸣。然后,她走到墙角的猪食槽边,那口半大的黑猪正哼哧哼哧地拱着槽底。李神婆手腕一翻,盘子里的肉,“啪嗒”一声,就滑进了那泔水与野菜混着的、馊臭扑鼻的食槽里。那黑猪立刻凑上来,贪婪地吞咽起来。
月光下,她那干瘦的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动作熟练得像是倒了无数次洗锅水。我吓得缩回头,心怦怦直跳,一路小跑回家,钻进被窝还觉得浑身发冷。那可是给神仙、给祖宗的供品啊!她怎么就……怎么就倒去喂了猪?
从那以后,我心里对李神婆那层神秘而威严的恐惧,悄悄变了味。依旧怕,但里面掺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甚至是一丝隐约的、看破了骗局的鄙夷。再看到她坐在自家门槛上,眯着眼,用一种空洞又苍老的调子对前来问事的妇人说“你家门槛下面不干净,埋点朱砂”时,我总觉得她那耷拉着的眼皮后面,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二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我满了十六,身子骨像是抽条的柳枝,开始显露出姑娘家的模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总觉得身上不得劲。也不是病,就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手脚还一阵阵发凉,像是三伏天里揣着两块冰。夜里睡觉也不安稳,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候梦见自己泡在冰冷的水里,水草缠着脚脖子,往下拽;有时候又梦见站在河边,看水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朝我招手。
开始我没在意,只当是天气反常,或者自己贪凉。可这症状一天天加重,脸色也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奶奶摸着我的手,忧心忡忡:“丫头,你这手咋这么凉?脸色也恁难看。”
村里那些长舌头的婆娘们,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她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等我走过去,那窃窃私语声便戛然而止。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隔壁张婶压低声音对我奶奶说:“老嫂子,你得留神啊,我看你家丫头,眼神有点发飘,脚步也虚,别是……撞上啥了吧?”
奶奶的脸色顿时就白了。
我心里又气又闷,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那些冰冷的梦境,缠脚的水草,还有水里模糊的人影,不受控制地在我脑子里翻腾。
就在这种惶惶不安中,又过了几天。那是个闷热的夜晚,天上乌云堆叠,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滚过隐隐的雷声。我躺在炕上,浑身像是浸在冷水里,骨头缝都透着寒意,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地一下,我惊醒了。
不是被雷声,也不是被噩梦。
是一种感觉。一种被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死死盯住的感觉。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让我头皮瞬间炸开。
我僵着脖子,一点点,一点点地扭过头,看向炕沿。
黑暗中,一个干瘦佝偻的影子,像一截枯朽的树桩,直挺挺地立在我的床前。
是李神婆。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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