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精于计算的王工程师
文/树木开花
他一生都在用数学公式规避风险,却算不出妻子葬礼上那束白菊里藏着一枚定时炸弹。
一
礼堂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偶尔被压抑着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空气里弥漫着过度使用的香氛和消毒水混合的、一种类似塑料花的沉闷气味。王建国站在礼堂侧前方,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楔入地面的标尺。他穿着那身裁剪合宜的深灰色西装,左臂缠着黑纱,熨烫过的线条依然锋利,与他眼下的浮肿和嘴角不受控制的下垂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的手指在西装裤兜里,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那上面没有悼词,只有几行简洁到冷酷的数字和代号:
· 流程:10:00-10:30,默哀,奏哀乐(3)
· 致辞:张主任(预计5,含冗余1)
· 家属答谢:本人(2,核心句“感谢各位到来,李静安息”)
· 人员动线:北门入,经遗体(停留<30″),至家属区(慰问语模式化,点头示意),南门出。
· 情绪触发点预估:哀乐起(概率35%),见遗容(概率80%)。应对:深呼吸,三次,间隔2秒。视线定点于后方墙面“奠”字右下角墨迹。
这是他昨晚熬到凌晨三点,在书房那张铺满图纸和计算稿的桌子上,最终敲定的“告别仪式流程及情绪管控方案”。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情绪波动,都被他量化、分析,并配备了相应的“应急预案”。他一生都在这么做。给桥梁建模,计算应力分布,规避结构风险;给投资项目做评估,计算回报率,规避财务风险;甚至给女儿王萌填报高考志愿,他也建立了一套复杂的权重评分模型,以规避未来职业发展的“风险”。计算,是他应对这个混沌世界的唯一武器,是他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抓住的救生筏。
可现在,这艘筏子,好像有点漏气了。
李静的照片挂在正前方,黑白的,笑容温婉,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那是三年前他们单位组织旅游时他拍的,当时他觉得,光线、角度、她笑起来的样子,各项参数都恰到好处。如今这“完美”的照片悬在那里,却像一道无解的方程,嘲弄地看着他。
司仪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严格按照时间线推进。哀乐响了,果然是3分22秒,一秒不差。他按照计划,深呼吸,视线投向那个“奠”字右下角——那里确实有一小点不太均匀的墨渍,像一只停驻的飞蛾。可他发现,自己无法长时间聚焦,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张照片,瞟向躺在鲜花丛中的、那个再也不会对他微笑的妻子。
张主任上台了,声音哽咽,说的比预计的多了一分半钟,提到了李静生前的善良和乐于助人。王建国的胃部微微抽搐,这些“变量”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观察台下的人群。都是熟悉的面孔,同事、邻居、远亲。他们的表情是程式化的悲伤,符合这种场合的社会学预期。他看到女儿王萌坐在第一排,肩膀单薄,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片纸巾,已经揉成了一团。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那感觉尖锐而陌生,无法用任何公式描述。他立刻移开目光,重新回到对“奠”字的凝视上。
二
流程还在推进。该他上场了。
他走到话筒前,脚步稳定,甚至有些过于僵硬。西装裤兜里的手抽了出来,指尖冰凉。他看了一眼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目光扫过女儿低垂的头顶,然后迅速抬起,望向礼堂后方空洞的黑暗。
“感谢各位…今天前来。”声音干涩,但吐字清晰,符合他设定的“平稳、克制”的声线参数。
“李静…她…” 预先准备好的那句“安息”卡在了喉咙里。一个毫无征兆的、巨大的悲恸的浪头毫无征兆地打来,瞬间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堤坝。他张着嘴,那个词却像鱼刺一样鲠在那里,带着血腥味。视野边缘那个“奠”字开始模糊、旋转。
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不知是谁的。这声音像针一样刺破了他鼓胀的情绪气球。
他猛地低下头,对着话筒,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模糊的“谢谢”。然后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下了那个小小的台阶。背影依旧挺直,但仔细看,能发现那挺直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硬撑。
他回到了原先站立的位置,手指再次插回裤兜,紧紧捏住了那张便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失败了。他对自己说。情绪管控,失败。冗余时间设置,不足。变量考虑,不周。可是,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权重该如何分配?他找不到数据支撑。脑子里是一团乱麻,是李静最后躺在医院里,插着管子,瘦得脱形的样子;是医生那句“扩散了,我们尽力了”;是他翻遍所有医学统计资料,计算出的那微乎其微的、却最终没有发生的生存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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