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金牌是这样铸造的
文/树木开花
一
水镇是被水缠裹着的。丰沛的河流蛛网般穿过白墙黛瓦,终日里水汽氤氲,连青石板缝里都沁着绿意,滑腻腻的。但这水汽也裹着别的东西,是街坊邻里间咬着耳朵的闲话,是祠堂里男丁上香时缭绕的烟气,是一种沉甸甸的、黏糊糊的,叫做“规矩”的东西。
林卫东在这水汽里长大,筋骨被田里的活和后来工地上的活打磨得结实,皮肤晒成古铜色。可他心里头,偏偏燃着一团与这水汽格格不入的火。那火是早年黑白电视机里女排姑娘们鱼跃救球的身影点燃的,是田径场上那抹中国红撞线时点燃的。他爱好体育,近乎痴迷,觉得那里面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能冲破这黏稠的空气。
娶了媳妇秀云,头胎落地,接生婆拖着调子:“是个千金——” 林卫东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很快又漾开,小心翼翼接过那团粉嫩的肉疙瘩,“女儿好,女儿贴心。” 他给大女儿取名林跃,一个带着动势的名字,希望她能跳跃出这小镇的逼仄。
闲话像河边的蚊子,嗡嗡地来了。“卫东,抓紧再生个带把儿的,传宗接代嘛。” 他只是闷头“嗯”一声。
第二年,秀云的肚子又鼓了起来。产房外,他搓着手,心里那点隐秘的希望像风里的烛火。门开了,还是那句“千金”。他脸上的光,霎时暗了下去。取名林静,希望她安安静静,少惹些闲言碎语。
这下,蚊子成了苍蝇,赶不走了。“哟,两个招商银行啊,卫东你这以后享福喽。” “练体育练傻了吧,连个儿子都生不出?” 连他亲娘,拉着秀云的手,也唉声叹气:“你这肚子……不争气啊。”
林卫东心里的火,被这些话浇得滋滋作响,却烧得更烈,更偏执了。他偏不信这个邪。
转折在小跃七岁那年。体校体操教练来镇上选苗子,看热闹的人群里,小跃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在河边草坡上翻了个歪歪扭扭的跟头,摔了一身泥,却咯咯直笑,眼睛亮得惊人。那教练多看了两眼,对林卫东说:“丫头胆子大,协调性不错,是个好料子。”
就这一句话,像道闪电劈开了林卫东心头的阴霾。
晚上,破旧的饭桌上,他宣布了决定:“送小跃去市体校,学体操。”
“哐当!”秀云的碗掉在桌上,米粒洒了一片。“你疯了!那得花多少钱?那是女娃子去的地方吗?以后怎么办?”
“她是块料!”林卫东脖子一梗,“别人不要的石头,未必不能雕成玉!” 他吼出这句憋了多年的话,胸口剧烈起伏。窗外,似乎有邻居竖着耳朵。
二
他卖了家里那艘小小的旧渔船,那是他偶尔下河贴补家用的倚仗。又预支了半年在建筑工地的工钱,凑够了第一年的费用。送小跃走的那天,秋雨刚停,河水浑浊。小跃背着几乎比她人还大的包,回头看父亲。林卫东往她手里塞了几个煮熟的鸡蛋,滚烫的,“去了好好练,别怕苦,爸给你挣学费。” 小跃懵懂地点头,转身跟着教练上了长途汽车。
车开远了,林卫东这个糙汉子,抬手狠狠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
体校的日子,是汗水、泪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小跃的筋骨被一遍遍拉开、压垮、重塑。手掌磨破了,结痂,再磨破,成了厚厚的老茧。偶尔打电话回家,带着哭腔:“爸,疼。” 林卫东在这头,心揪成一团,声音却硬邦邦的:“疼就忍着,咱选的路,跪着也走完!”
为了这句“走完”,林卫东开始了玩命。建筑工地扛水泥,他一人扛两袋;给人刷外墙,几十层楼高,一根安全绳吊着,像片风中落叶;去码头扛包,夜里去冷库搬冻货,什么脏,什么累,什么钱多,他就干什么。回到家,累得话都说不出,秀云默默端上热了又热的饭菜,眼神复杂。
小跃十二岁那年,个子窜得快,在体操队里显得有些“高人一等”了。一位来看比赛的省滑雪队教练,偶然注意到她落地时那股不管不顾的猛劲儿,以及那远超同龄体操队员的身高腿长,心里一动。几经周折,联系上了林卫东。
“单板滑雪大跳台?那是什么?”林卫东一头雾水。
“从几十米高的台子上冲下来,飞到空中,做翻转、抓板这些动作,再落地。”对方解释。
林卫东倒抽一口冷气,“这……太危险了!”
“但潜力巨大,国家正在大力发展。林跃的身体条件和胆量,非常适合。而且,这是冬奥项目,最高舞台。”
“冬奥会……”林卫东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心头那团火,仿佛被浇上了油,轰地燃爆了。他想起自己对着电视屏幕,对那些身披国旗的运动员的崇拜。那条原本以为走到尽头的体育路,陡然在眼前拐了个弯,通向一个更广阔、更雪白的世界。
“去!”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对着电话那头忐忑等待的女儿说,“别人不敢走的路,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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