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奶奶之死
文/树木开花
一
头七那夜,风里带着一股子土腥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擦不掉。纸钱灰烬在院里打着旋,刚落下,又被不知哪儿来的阴风卷起,黑蝴蝶似的扑在灵堂惨白的帐子上,簌簌作响。长明灯的火苗缩成一点幽蓝,在棺材头一蹿一蹿,映得奶奶的遗像眉眼模糊,嘴角那点惯有的、慈祥的笑纹,此刻看去,竟像是噙着一丝说不清的讥诮。
我跪在草垫上,膝盖骨硌得生疼,却不敢挪动分毫。爹和娘在偏屋,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什么,又像在争执。偶尔漏出一两句——“……规矩不能乱……”、“……心里头发毛……”——很快又湮灭下去。整个院子死寂,只有那盏蓝汪汪的长明灯,是我唯一的伴。
也不知跪了多久,腿麻得没了知觉,眼皮子沉得直往下坠。就在意识将散未散时,一阵极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贴着地皮爬进了院子。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
是很多。
很多很多。
黏腻,迟缓,一步,一顿,沙沙……沙沙……由远及近,密密匝匝,像秋后地里遗落的、被雨水泡发的玉米秆,被人一脚一脚,漫无目的地踩过去。
我浑身的血凉了,猛地睁开眼,脖子却僵着,一时竟扭不过去。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已到了院门外,停住了。片刻的死寂,长得让人窒息。
“吱呀——”
老旧的木院门,被缓缓推开了。没有用力,像是被夜风,或是别的什么无形的东西,轻柔地顶开。
月光是青灰色的,吝啬地洒下一点凉薄的光。我看见一个影子,接着是两个、三个……黑黢黢的人影,挨挨挤挤,挪进了院子。是村里人。王叔,李婶,赵家的傻儿子,村东头的老光棍……平日熟稔的面孔,此刻在青灰月色下,模糊成一片没有五官的惨白。他们走得极慢,腿脚似乎不打弯,直撅撅地往前拖,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们不是走进来的。是“流”进来的。像一股污浊的、沉默的泥流,缓缓漫过门槛,漫过院子,向着堂屋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材汇聚。
我瘫在草垫上,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冷汗瞬间湿透了孝衣,冰片似的贴在背上。我想喊爹娘,偏屋却静得像口棺材。
人群——如果那还能称为人群——无声地围拢了棺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停下了,就那样站着,面朝着棺材,低垂着头。没有哭泣,没有言语,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然后,不知是谁起的头,一声干涩的、仿佛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低语,响了起来:
“她……回来了……”
接着,第二个声音加入,同样干涩,同样低沉:“她……回来了……”
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种梦呓般的、整齐而机械的吟诵,在死寂的院子里幽幽回荡: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二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凿进我的脑仁里。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些熟悉的乡邻,如同提线木偶般,围着奶奶的棺材,一圈,又一圈,缓慢地转动起来。脚步拖沓,身形摇晃,嘴里反复念着那句可怖的咒语。长明灯的蓝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一片空洞的眼神,张大的嘴巴,扭曲的阴影。
这不是守灵。这是某种邪恶的仪式。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尖叫。不知过了多久,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吟诵声渐渐低下去,脚步声再次响起,拖沓着,黏腻着,那些人影如来时一般,缓缓“流”出了院子,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院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仿佛从未开启。
我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直到鸡叫头遍,偏屋的门才“嘎吱”一声打开。爹揉着眼睛走出来,脸色灰败,看到我瘫在灵前,皱了皱眉:“跪一夜?傻小子,后半夜去眯会儿啊。”他的语气里,只有疲惫,没有半分异样。
我张了张嘴,想问,喉咙却像被鬼掐住。我能说什么?说全村人都来梦游了?说他们围着棺材说奶奶回来了?谁会信?
天亮后,村里依旧平静。王叔扛着锄头下地,李婶在井边洗衣裳,笑着打招呼。一切都寻常得可怕,仿佛那夜诡异的场景,只是我极度疲惫和悲伤下产生的幻觉。可地上那些凌乱而拖沓的脚印,密密麻麻,从院门直延伸到棺材边,又在院子里打着旋——那不是幻觉。
晌午,村里最老的刘神婆来了。她快九十了,干瘦得像一根风干的柴,深凹的眼窝里,眼珠浑浊发黄。平日她极少出门,整天窝在她那间贴满褪色符纸的黑屋子里。此刻,她却拄着一根油亮的桃木拐杖,颤巍巍地站在了我家院门口,不肯进来。
我爹忙迎出去,赔着笑:“刘阿婆,您老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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