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冬十一月末。
庐江郡,舒县,郡守府。
雪落纷飞,正堂案几上,竹简堆积如山,天光尚亮,却已点亮烛火。
案前端坐一人,眉峰如剑,眼角皱纹深刻,下颌蓄着一缕短须,发丝灰白,虽已年近六旬,双目却炯炯有神,透着刚毅之色,手握刻刀,刮得竹屑飞扬。
此人正是庐江郡守陆康。
当刻刀在简牍上轻轻一顿,他又审视了一遍刚刻完的谏章,却是一声长叹。
火光摇曳,照出竹简上‘望恤民困,恳减岁征’,他盯着这八个字,斟酌良久,又把‘恳’字刮去,改成了‘乞’。
五年前,他还是乐安郡守,天子为铸铜人,大幅加征税收,百姓贫苦,他便写了这么一份奏折,不曾想却遭宦官借题发挥,说他诽谤圣明,差点掉了脑袋。
幸得御史刘岱仗义执言,他才幸免于难,召回洛阳出任议郎。
后因黄穰聚众十万,在庐江行大逆之举,连克四县,他才被调来庐江镇压叛军。
如今庐江叛军虽尽数伏诛,但却是百废待兴,庐江百姓委是无力承担朝廷税赋。
本来是可以从豪右手中借些钱粮补齐税赋,但是庐江豪右以袁氏党羽为马首,一旦和彼等借粮,便和袁氏撇不清了,横征暴敛他又不可能做,只能提着脑袋写下这份奏折。
正当他惆怅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府君。门卒在门外恭敬禀报,刺史使者求见,自称郑玄门生,姓孙名乾,字公佑。
陆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王豹使者?”
思忖间,他不觉放下手中竹简,眉头微蹙:这王豹乃是光和六年青州茂才,其在洛阳策问之期,曾公然投靠于董侯,虽非袁氏党羽,却与宦竖不清不楚。赴任扬州刺史已有数月,却一直深居学宫,不问政事。
但见他沉吟片刻,陆康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召其入内,且看王豹有何话说?
不多时,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青衫文士,气度从容迈步而入,其身后跟着个面沉坚毅的壮士。
正是孙乾、于禁二人。
但见孙乾深揖一礼:“北海孙乾,拜见陆府君。”
陆康打量他一眼,淡淡抬手:使者不必多礼。不知王府君遣使前来,所为何事?
孙乾见他这态度,当即左手端朝前,右手负于身后,微微一笑道:“闻陆氏一族将逢大难,命在旦夕之间,吾主特遣乾前来搭救。”
陆康先是微微眯眼,见孙乾笑意不改,于是轻笑一声:“黄口小儿,本府位列两千石,坐镇一方,更携平乱之功,何需汝等救?”
紧接着,他笑意转冷道:“倒是汝主,公然阵前与贼首论道,被贬扬州,本该恪尽职守,然赴扬数月,声色犬马,趋炎附势,整日沉溺于经籍,废弛政务。如此心存怨怼,枉顾天恩,只怕祸不旋踵!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说罢,他抬手一指:“左右!将此狂徒叉出去!”
这时,堂外甲叶震响,数名亭卒持棍棒而入。
于禁虎目骤然一瞪,一步踏前,左手按剑,右手压剑格,拇指猛顶吞口,只听然一声,寒芒在鞘隙间吞吐,虽未全出,杀气凛然。
众亭卒被这气势所慑,是行动一滞!
但见孙乾扶须摇头:“吾本以为府君乃江东贤士,又久居庙堂,应是明察时势,今却持庸人之见,大祸临头犹不自知。想吾主年少封侯,威震宇内,不料竟因足下虚名,将朽木视为梁栋。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古人诚不欺我也!”
于禁一怔,大儒门生都这么狂妄么,开口便指着两千石的鼻子骂。
堂上陆康已是怒发须张,猛然拍案:“放肆!郑康成未教汝尊卑二字,自有朝廷律法教汝!依《贼律》‘詈诸侯王子、二千石以上,弃市’,将此二人押入廷狱,择日问斩!”
于禁闻言‘仓啷’一声拔出长剑,但闻孙乾大笑:“文则且收剑,大丈夫惧死乎?吾等先赴黄泉,静候陆氏满门便是——”
说罢,他朝陆康摇头叹道:“吾等救难而来,足下不问缘由擅杀义士,他日陆门夷灭,勿忘今日不察。”
于禁迟疑片刻,收剑归鞘。
几个亭卒面面相觑,又一看陆康不为所动,当即上前,欲将两人收押。
但见于禁皱眉,孙乾却始终从容,陆康一捋长须大笑,先是看向众亭卒,挥手道:“都退下吧。”
随后才朝孙乾一拱手,笑道:“哈哈,不愧是郑君门下,北海孙公佑临危不挠,有耿恭拜井之节也!”
最后,抬手一指客席道:“二位使者请入座。。”
众亭卒闻言应诺而退,孙乾拱手笑道:“陆府君谬赞。”
二人款款入座,陆康似笑非笑道:“使者既言吾陆氏大祸临头,敢问祸从何来?”
只见孙乾避而不答,微微一笑,拱手反问道:“世人皆言,袁氏四世三公,乃德望之巨室,府君以为如何?”
陆康一扶长须,意味深长:“袁氏四世居三公之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可谓德隆望尊,世所罕有。自袁安公持正立朝,劾奏窦氏,风骨凛然;袁汤公明德慎罚,士林仰止;袁逢、袁隗继踵前贤,功在社稷。若论累世清名,海内巨族,无出袁氏之右者,使者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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