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七月二十四,黎明。
张角伏在张梁背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与凌乱的马蹄。他的意识在剧痛与清醒间浮沉,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钜鹿的那间草庐。
那时,他还只是个行走乡野的道医。
大贤良师,求您救救俺娘!那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泥地里,艰难背着面色青紫的妇人。他救好了妇人,少年含泪磕在地上,那声闷响砸入他的心房。
大贤良师,官府收去俺家最后半石粟!俺实在交不起五斗米,求大贤良师开恩,也让俺入教。老汉哭嚎着跪在草庐,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收下的第几个没有交米的教众。
张角!你妖言惑众,该当何罪!县令的惊堂木拍碎了他熬药的陶罐,他也不记得,那是他因符水治病被拘押的第几次。
漳水渐近,凉风大起。
他忽感一阵恶寒,剧烈咳嗽起来,手中九节杖重重落入进河滩淤泥。血沫溅在枯瘦的手背上,却想起了那年寒冬,冻毙于风雪的钜鹿孩童。
旁边亲卫急忙拾起这教中圣物,张梁急切呼喊:大兄,可要歇息片刻?
张角默默摇头,浑浊的瞳孔里正倒映着十三州烽火——渤海之畔,渔妇们把黄巾裹在婴儿身上当襁褓;冀州平原,饿疯的百姓啃食着榆树皮混符灰;洛阳城外,被腰斩的太平道教徒用血手指在刑场上写下誓言,还有无数血染沙场的教徒。
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病痛,而是想起钜鹿粮仓里那堆发霉的官粮。
可笑三十六方信徒、数十万性命前赴后继,竟只是因为这批光和五年就该赈灾的霉米。
马蹄声碎,回忆如潮,漳水上游,薄雾弥漫。
其身后五千黄巾力士眼见漳水,似乎看见了生还的希望,脚步更急,马蹄声、喘息声、兵甲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张梁轻呼一声:“兄长,再坚持片刻,过漳水了,曲阳便不远了。”
然而未等张角出言,战鼓骤响,如雷霆炸裂!
众黄巾军闻声胆寒,仓惶环顾四下,雾气中,一支骑兵缓缓浮现,铁蹄踏地,震得河岸沙砾簌簌滚动。
为首之人,身披玄武黑甲,腰悬紫绶金印,正是王豹!
在他左右,文丑持矛、颜良横刀、高览挽弓、典韦执戟,一众文官立马其后。
顷刻之间,马蹄阵阵,甲胄铿锵,七百铁骑,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而在他们身后,六千豪强庄客联军列阵如林,长矛如荆棘丛生,寒光闪烁。
漳水之上,二十艘走舸如同飞鱼,从芦苇荡中窜出,弓弩手引弦待发!
但见王豹目光锁定在张梁背上的风中残烛,暗叹一声,遂朗声道:“北海王豹在此恭候道长多时了!”
张梁目眦欲裂,正欲拼死冲阵,身后却传来宗员、牛辅追兵的怒喝:“休要走了张角!”
这时张角轻轻一捏张梁的肩膀:“三弟……放某下来。”
张梁咬牙,小心翼翼将张角放下,但见张角似回光返照,提起最后一口气,脸上多出一丝血色,接过亲卫手中的九节杖,拄杖艰难向前一步,张梁见状急忙搀扶。
但见张角抬眼直视不远处的年轻统帅,缓缓开口:“北海豹公,久仰大名。”
王豹见状叹道:“道长已是天人五衰之相,某不忍再造杀戮,还望道长下令部众弃兵,朝廷定从轻发落,若还执迷不悟,休怪王某痛下杀手!”
张梁瞠目欲裂:“兄长,跟这贼官军有甚可说,某等一拥而上擒住这厮,好叫贼军投鼠忌器!”
王豹微微眯眼,典韦、文丑等将则手中攥紧兵刃,只待令下。
张角双目仍如古井深寒,缓缓摇头,眼中闪过精光,缓缓抬手指向两军阵前,字字慢吐:“贫道将死之人,久闻豹公亦知天数,可否与贫道阵前论道。”
战场骤然寂静,战马止息嘶鸣,其后追来的宗员、牛辅二人也令追兵止步。
文丑闻言当即皱眉:“主公,当心有诈。”
王豹摇头笑道:“无碍,所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某倒要想听听这搅动天下之人,临终之言。”
说罢,他翻身下马,解下佩剑交给柳猴儿,卢桐见状当下大急:“主公不可!与贼首论道,此言若入洛阳,必惹是非!”
但见王豹微扬嘴角:“如此正好,省的某还要设法自污。”
卢桐闻言一怔,但见王豹笑道:“典韦、张翼,陪某走一遭!”
二人闻言翻身下马,但见王豹一步向前,文丑当即抽出紫檀硬弓高喝一声:“弓弩手,戒备!”
几个当世名将,纷纷举弓,黄巾军那边亦如此,双方箭簇在晨光下闪现寒光。
接着,王豹到阵中央,只因有典韦在侧,他是安全感爆棚,坦然而立,静待张角。
只见张角在张梁搀扶下缓步前来,二人阵前见礼,坦然入座。
王豹身后的张翼面带羞愧,深揖及地:“张翼拜见大贤良师。”
但见张梁怒目而视,张角只是微微颔首,便目光深邃看向王豹,缓缓道:“世人有呼天公将军,有称大贤良师,有谓妖人,有骂逆贼,独豹公唤某一声道长,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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