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正月二十,梁父山北麓。
雪后初晴,山野间一片肃杀。
六千人的大营沿山势铺开,黑压压的军帐如铁甲般森然排列,外围以粗木栅栏围合,每隔十步立一哨塔,塔上弓手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荒野。
营门两侧,两座丈余高的望楼矗立,楼顶旌旗猎猎,“王”字帅旗在寒风中翻卷如浪。
辕门前,拒马成排,铁蒺藜暗埋雪下。
值守的甲士身披札甲,腰悬环首刀,手持长戟,呵出的白气在铁胄下凝成霜花。
营内,青石铺就的主道笔直贯穿南北,两侧军帐按部曲划分,左营为孙康麾下郡兵,右营为沂山帐下锐卒,中军大帐居于高地,四周环列亲卫营,清一色的铁甲锐士,目不斜视。
时近黄昏,伙夫营的铜釜已架起,粟米与腌肉在沸水中翻滚,香气混着柴烟弥漫全营。各队士卒轮流领食,无人喧哗,唯有铁勺碰击陶碗的脆响。
偶有军吏持令旗疾行而过,沿途兵卒纷纷避让,纪律森严。
中军帐内,牛油巨烛照得通明。
王豹卸了甲,披一件狐裘,正俯身仔细查看着沙盘。
沙盘以细沙堆成泰山地势,插着小旗标注伏兵位置,孙康与众将环立左右,面色带着一丝焦急。
只见王豹紧锁眉头嘴里喃喃道:“不应该啊,两万大军,昌豨哪来的这么多粮草,粮道已经封锁了十多天了,怎还不见动静,莫非还有别的出路,这厮增灶减人,化整为零,从猎户走的小道出山?”
数日来,伪装猎户摸进山的斥候,每日所报均是,昌豨大营扎在汶水边,纹丝不动。
眼看二月将近,王豹稳坐钓鱼台的心境,日益开始焦躁起来。
孙康同样如此,毕竟孙观已经摸入泰山,若昌豨再不见动静,只怕孙观那边就要粮草先尽了,但此时他还是不住摇头道:“不会再有其他出路,纵使是猎户小道,吾等也以令各县尉带求盗、亭卒封锁,况两万大军无论如何化整为零,都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从吾等眼皮底下溜走。”
卢桐思忖片刻,指向天宝寨山隘口道:“几日前,太平教众数百余人就伺机冲破中路隘口,为孙将军麾下郡兵打退,说明彼等断然还在泰山之中,并且主公的推断无误,彼等粮草将尽。”
耿衍亦困惑:“真是奇哉怪也!彼等可是整整两万余众,若是当年吾等边军断粮,就算不哗变,也必然有将士出逃,今日却不见一人逃出泰山。”
王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惊觉:“子延,汝刚才说什么?”
耿衍一怔:“禀明公,某说若边军断粮……”
王豹拍案而起,惊呼道:“失算了!彼等不是郡兵!是习惯了饥一餐饱一顿黎庶!”
孙康不解道:“这有何区别?莫非习惯了饥一餐饱一顿,就不用吃饭?”
王豹解释道:“曾经阿黍他们跟某说过,黔首不比郡兵,郡兵只认当兵吃粮,但黔首——他们本就农时啖干糒,闲月啜薄粥,野菜、树皮皆可充饥,泰山山脉绵延千里,岂能找不到充饥的食物?”
管亥闻言深表认同的点头道:“明公所言极是,人总会想辙活下来的。”
众人闻言脸色大变,孙康亦如此,急忙看向沙盘:“仲台危矣!敢请府君下令,末将愿带郡兵强渡荒道。”
王豹定了定心神道:“都尉莫慌,容某想想——”
说罢,他死死盯着沙盘片刻,指向中路道:“吾等先前扼守天宝寨山隘口,已与太平教众交过手,他们必然想不到吾等会从此道奇袭,不如留下两千人蹲守此处,再派人潜入泰山给仲台报信,吾等领四千人从外杀入,仲台从里杀出,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闻言供手应诺,王豹又看向卢桐道:“子梧,让柳猴儿先入天宝寨山,探查两侧崖壁可有伏兵和滚木礌石。”
“诺!”
……
风雪夜,泰山太平教大营。
寒风裹挟着碎雪,呼啸着掠过山谷,卷起阵阵腥臭。
大营外围污秽不堪,冻硬的粪便与融雪混作泥泞,显然营中茅厕早已不堪使用。
简陋的营帐间,炊烟稀稀落落。
一群面黄肌瘦的妇人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埋锅造饭。锅中翻滚着浑浊的绿汤——荠菜、苦苣菜混杂着碾碎的橡实、蕨根,稀薄得几乎照得出人影。
偶有几口锅里飘出腥气,细看却是剥了皮的蛇鼠,在沸水中沉浮,骨肉分离。
营帐内,不时传来压抑的呻吟。
腹痛的教众蜷缩在草席上,冷汗涔涔。
营门外,几个老汉提着裤腰,踉跄着进出,裤脚沾满污秽,这已是他们今夜第三次腹泻。
一个青壮腹中饥饿难耐,摸向腰间藏着的布包,却被同伴一把擒住手腕道:“你疯了,天师说了,灵丹是将来和狗官厮杀用的,再饿也得不能动灵丹!”
青壮闻言这才作罢。
而火堆旁,十余名昌豨旧部山贼围坐,盯着碗里清可见底的菜汤,脸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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