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五年二月初,惊蛰雷动,惊醒了洛阳沉睡的庞然大物们。
雨未至,风先狂。司徒府檐角的铜铃被撕扯出刺耳的铮鸣,如刀刮骨。八名部曲按剑而立,肃杀之气凝滞于堂外。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四角各置一座错银博山炉,南海龙脑香混着汉中茱萸的气息,在丈余见方的水磨青金石地面上氤氲蒸腾。
司徒袁隗跪坐主位,未着官服,只一袭素绢深衣,面容肃然。
次座者,正襟危坐,气度不凡,乃其兄袁逢嫡长子袁基,时任尚书令,袭爵安国亭侯。
再次者,锦衣华服,虎目含锋,则是袁逢嫡次子袁术,新任虎贲中郎将。
这时,一人姗姗来迟,姿貌威容,气度沉凝,步履沉稳,朝袁隗见礼后,屈坐末席,正是袁家庶子袁绍,时任议郎一职,蛰伏京中,广交党羽。
袁隗抬眸,目光扫过三位子侄,声音沉缓:“孔文举上表天子,奏请严苛钱法,此事——尔等如何看待?”
袁术抢先轻嗤一声,语调轻蔑:“孔融?高谈清教之徒,辞气倒是清雅,可论及实务,不过纸上谈兵罢了!整顿钱法?说得好听!天下私铸者众,连陛下……”
袁基眉头一皱,冷声截断:“公路,慎言!”
袁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有何不可说?西园新铸‘四出五铢’,明摆着是陛下的意思,张让、赵忠之流,不过是替人办事的马前卒罢了。”
袁隗面色骤寒,须发微张,厉声喝止:“休得胡言!”
袁术这才悻悻住口,脸上仍是一副不屑之色。
袁隗目光转向袁基。
袁基微微拱手,声音沉稳:“叔父,孔文举乃圣人之后,况所书劣钱之弊,句句切中要害。即便陛下心中不悦,碍于其名望,未必会明面驳回。依基之见,朝廷最终恐怕只会惩处一二家,以作息此事。”
袁隗颔首,转而看向袁绍。
袁绍沉吟片刻:“绍以为,叔父初复司徒之职,朝局未稳,且宦官势大。此时插手钱法之事,未必明智。不如先行约束门下,暂止私铸,静观其变。”
袁隗捋须沉思,片刻后,缓缓开口:“即如此本初,汝即刻传令门下各家,近日暂止私铸,先将吾等摘出此事。”
随后他又看向袁基:“士纪,汝即刻拟奏,与孔文举合流,共参私钱弊病。”
紧接着他又对袁术言道,“汝如今乃天子近卫,无权参政,但若陛下问及此事,只管痛斥孔文举迂阔即可,切莫多言!”
最后他扶须言道:“老夫便在其中周旋,且看天子如何定夺。”
三人同时起身,拱手应诺。
——
与此同时,西园,百戏楼。
楼内金灯煌煌,丝竹靡靡。
张让斜倚软榻,指尖轻捻一枚新铸的“四出五铢”,眸中幽光暗涌。
赵忠坐在一旁,手执玉杯,眉头微蹙:“尚书台密报,孔融上奏钱法之弊,言辞甚是犀利,只怕是冲着吾等来的。”
张让冷哼一声:“腐儒罢了,只知空谈误国,不足为惧,若非顶着圣人之裔的高帽,早把他收拾了。”
赵忠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意有所指:“鲁国孔氏凭这顶高帽,在北海的根基,倒是越发稳固。”
张让眸光微冷,手指轻轻一弹,铜钱铮然落于案上:“北海不太平啊,听闻赵公在北海有一支族人,遭了毒手。”
赵忠眼中寒芒一闪:“秦周称此事乃清流竖子所为。”
张让冷笑道:“那便巧了,某亦有支旁系,遭了清流竖子毒手,不过——区区竖子,背后若无人指使,安敢与吾等为敌?”
赵忠眯了眯眼:“袁氏?”
张让唇角微勾:“只怕那秦周也不安分,彼等不是要弹劾劣币么,那便请奏陛下,就查这北海和汝南!”
赵忠心领神会笑道:“张公此计甚妙,不如吾等现在便去奏明陛下。”
窗外,雨声渐起。
……
次日,德阳殿前庭露重。
百官缄默如铁,三公九卿立于阶下。
殿角铜人手中漏壶将尽,水珠滴答声竟压得侍御史的牙板轻颤。
突然黄门侍郎尖声唱喝: 诏——问司徒!
袁隗趋前三步,持玉圭揖礼:“陛下垂询。”
十二冕旒的玄玉珠串后,汉灵帝浮肿的眼睑微动,带着一丝帝王威严开口道:“议郎孔融奏钱法败坏,此祸起于州郡豪右,司徒主管民政,可知汝南近年所出五铢,为何多掺铅锡?”
阶下中常侍张让、赵忠嘴角微微上扬。
袁隗微微抬首,双手持笏,声音却不疾不徐:“陛下明鉴,近年丹阳、江夏诸铜产不足,而朝廷用度浩繁,钱币短缺,民间交易多有不便,或是汝南铜官为便民权宜之计,虽不合规制,却未必出于私心,臣请彻查——”
他略微一顿,姿态恭谨,目光沉稳:“董子曰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若铜官改制钱币,其志在纾民困,则纵不合规,当依《春秋》之义减等而论;若其心有私,臣请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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