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国土所的询问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间堆满陈旧卷宗的储物间。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发霉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气味。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下,林远航与刘干事隔着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对坐。
刘干事慢条斯理地翻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拧开钢笔,摆足了架势。“姓名,职务。”他头也不抬,语气程式化。
“林远航,青山村党支部书记。”
“说说吧,今天下午在青山村龙须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组织人员破坏道路?”刘干事抬起眼皮,目光从眼镜片上方射出来,带着审视。
林远航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从赵大虎挖断路,到村民生产生活受阻,再到组织义务劳动填路,语气平静,条理清晰。他重点强调了行为的紧急性和公益性,避免落入“是否违规”的纠缠。
刘干事一边记录,一边不时打断,问一些刁钻的问题:“你说赵大虎挖路,有证据吗?谁看见了?路是集体的,他为什么要挖?你们填路之前,向乡里打报告了吗?谁批准你们动用那么多土方的?考虑过水土保持吗?”
这些问题,看似专业,实则处处陷阱。林远航一一应对,咬定村民共同见证赵大虎挖路是事实,填路是迫不得已的自救,并再次表示如有程序不当之处,愿意在上级指导下整改。
询问变成了拉锯战。刘干事显然有些焦躁,他放下笔,身体前倾,换了一副看似推心置腹的口吻:“林书记啊,你是年轻干部,有文化,有前途。有些事,不必那么较真。青山村的情况,比较复杂。赵大虎那个人,是浑了点,但他也确实为村里解决了一些就业,带动了点经济嘛。你跟他硬顶,有什么好处?最后工作推进不了,还惹一身骚,何必呢?”
软硬兼施来了。林远航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刘干事,我不是跟谁顶。我的工作就是为青山村老百姓服务。路断了,井废了,田旱了,这是摆在我面前最紧迫的问题。我不去解决,就是失职。至于赵大虎,如果他合法经营,我欢迎;但如果他破坏环境、侵害集体利益,我相信法律和政策自有公断。”
“法律?政策?”刘干事嗤笑一声,端起桌上的搪瓷茶杯,吹了吹浮沫,“远航同志,你还是太年轻。在基层,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讲究个平衡,讲究个方式方法。你今天这么一闹,影响多不好?听说你还自己掏钱给村民修水渠?图什么呀?想尽快出政绩,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太急嘛……”
他开始旁敲侧击,暗示林远航急于求成,甚至有点“另有所图”。这已经是近乎人身攻击了。
林远航压下心头的火气,正准备反驳,询问室的门被推开了。乡党委秘书探头说道:“刘干事,张书记听说林远航同志在这里,让他问完话后,去他办公室一趟。”
张书记,就是那位对林远航略有赏识的乡党委书记。
刘干事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连忙站起来:“啊,好,好,马上就问完了。”他转向林远航,语气缓和了不少,“林书记,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你呢,回去写个情况说明,把事情经过,特别是恢复道路的必要性和村民的反映写清楚,交到所里。今天就这样吧。”
一场看似来势汹汹的“调查”,最终在党委书记的间接干预下,雷声大、雨点小地结束了。林远航清楚,这不是因为他道理足,而是因为张书记的名字起到了作用。这让他对基层权力运行的微妙,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他来到张书记办公室。张书记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见到林远航,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听说你刚才在国土所‘配合调查’?”
林远航苦笑一下:“给领导添麻烦了。”
张书记放下文件,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赵大虎那个浑人,又搞什么名堂?路真是他挖的?”
“千真万确,很多村民都看见了。”
“嗯。”张书记沉吟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林远航,“远航啊,你去了青山村也一个多月了,感觉怎么样?”
“压力不小,但方向更明确了。”林远航实话实说,“尤其是龙须沟的井和上游可能存在的污染问题,必须解决。”
张书记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法是好的。但你要注意方法。赵大虎在乡里……也是有些关系的。你跟他硬碰硬,容易吃亏。修井是好事,但要讲究策略,要团结大多数,孤立极少数。像今天这样,带着群众直接对抗,虽然解气,但不是最高效的办法,也容易授人以柄。”
这话语重心长,是真正的经验之谈和保护。林远航虚心接受:“张书记,我明白。今天也是事出紧急。以后我会更注意方式方法。”
“明白就好。”张书记叹了口气,“基层工作,就像走钢丝,平衡很重要。既要坚持原则,又要灵活处理。龙须沟的事,我原则上支持你,但具体操作上,你要多动脑筋,把工作做细,尤其是证据要充分。没有确凿证据,光靠怀疑,动不了赵大虎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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