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堂内那些添酒侍宴、巧笑倩兮的侍女们已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偌大的听涛轩内,只剩下那出《鸳鸯蝴蝶梦》还在幽幽地唱着,弦乐呜咽,唱词悲切,将那张金哥与赵小四的悲惨命运,一幕幕铺陈开来。
戏文唱到赵老蔫痛失爱子,状若疯魔,率众打上张府,将那张员外殴打得奄奄一息;又唱到那静虚老尼适时出现,看似劝解,实则以势压人;最后,更是点出了幕后那只巨大的黑手——官拜长安节度使的云光!
虽未明言其如何插手,但那“节度使”的名头,那隐晦的权势压迫,已透过戏子的唱念做打,昭然若揭。
“砰!”
一声脆响,打破了戏文的旋律,也击碎了席间残存的那点酒意靡靡。
竟是杨彦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之上,震得杯盘乱响。
他脸上醉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怒与审视的锐利,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西门庆:
“够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官位的威压,字字清晰:
“公子,老夫倒要问问,这出‘好戏’,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
“故事编撰得倒是……精彩纷呈,环环相扣。”
“更妙的是,这戏文里的地点、人物,细细听来,竟好像……都能与现世里某些人物对得上号?嗯?”
最后一声“嗯”,尾音上扬,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质问意味。
面对这骤然发难,西门庆却并无惧色,反而拿起酒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语气平淡得近乎无辜:
“杨大人既然认为是编的,那它……便是编的吧。”
“不过是闲来无事,找些新鲜段子,给大家助助酒兴,听个乐呵罢了。大人何必动怒?”
“乐呵?”杨彦目中精光爆闪,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公子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那戏文里的‘大黑脸’云光,乃是现任京营节度使兼九省统制王子腾王节帅的心腹爱将!
而王子腾,不仅是上皇亲封的重臣,更是我杨公望相交十余年的老友!”
他死死盯住西门庆,语气愈发严厉:“公子今日,摆下这鸿门宴,上演这么一出指桑骂槐的戏码,莫非……是真想把我杨公望,架在这熊熊烈火上炙烤吗?!”
这话已是极重,几乎等同于撕破脸皮。
西门庆闻言,立刻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对着杨彦深深一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
“叔叔此言,真是折煞侄儿了!”
“侄儿纵有熊心豹子胆,又怎敢算计叔叔?这戏文,确确实实是底下人从市井坊间听来的,胡乱编排而成。”
“侄儿再愚钝,也深知那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王家婶娘的娘家,岂是侄儿能妄加议论的?小侄万万不敢有此心!”
他先撇清自己,随即话锋微妙一转,仿佛不经意般提起:
“不过……说来也巧,这出戏文的完整本子,前两日爷爷在观里也偶然瞧过了。”
“他老人家看完,倒没提什么王家、云家,只是捻须叹息了许久,反复念叨着……‘唉,好一对血泪鸳鸯,可叹,可惜!”
“真真是一出……《痴男烈女传》啊!’”
“贾公……也看过了?”杨彦闻言,神色猛地一凝,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诧与深深的思索。
他方才的厉声质问,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王子腾权势的忌惮,以及怀疑这是贾蓉乃至东府的擅自行动。
可一旦此事牵扯到贾敬,那性质便截然不同了!贾敬的态度,往往预示着更深层次的风向。
李从戎在一旁,恰到好处地接口,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师年事渐高,性子反倒愈发像个小孩子。”
“如今不问外事,就爱听些街头巷尾的新鲜传闻、奇谈怪事,时常让我们这些弟子搜罗了去,给他解闷。”
“这出戏文,不过是众多闲谈中的一则罢了,他老人家听过,感慨几句,也就搁下了。”
李从戎这番轻描淡写的话,看似在为贾敬“不问世事”做注脚,实则是在向杨彦传递一个更明确的信息:贾敬不仅知道,而且关注了此事,其“痴男烈女”的评价,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流露。
杨彦是何等精明之人,瞬间便领会了这层层递进的暗示。
贾敬知道了,贾敬感慨了,而且贾敬通过李从戎和贾蓉,将这件事摆到了自己面前!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市井流言或后宅阴私,而是牵扯到贾、王两家微妙关系,甚至可能影响到朝堂平衡的一个信号!
他心念电转,脸上的神色几度变幻,方才那兴师问罪的架势顷刻间瓦解冰消。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沉默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已然彻底改变,带着一种沉重而又义不容辞的口吻:
“罢了……若……若这戏文所言非虚,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真发生此等无法无天、逼死人命之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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