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山林,还被浓重的墨色包裹着,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五道身影如同坚定的楔子,沉默而迅速地扎进了这片浩瀚无边的原始混交林。
一进入真正的老林子,光线瞬间黯淡下来,参天古木的树冠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腐朽和新生气息的草木味道,脚下是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张学峰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很轻,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不时停下,观察着山坡的走向、树木的种类、土壤的颜色,甚至俯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搓,感受其肥力。
“看这片柞树林,树龄够老,树冠大,底下光照适中,腐殖层厚,是出参的好地方。”他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四人说道,“分散开,呈扇形向前推进,间隔不要超过二十步,注意互相呼应。眼睛放亮,重点看背风、向阳、有巨石或者倒木遮蔽的缓坡。”
“明白!”四人压低声音应道,随即散开,如同五把梳子,开始细细梳理这片可能蕴藏着宝藏的土地。
寻参,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眼力和经验的活儿。那小小的、翠绿色的掌状复叶,隐藏在同样绿色的灌木、杂草和落叶之中,如同大海捞针。
时间在寂静而专注的搜寻中悄然流逝。日头升高,林间有了些许光亮,但闷热和潮湿也随之而来,蚊虫开始肆虐,嗡嗡地围着人打转,叮咬裸露的皮肤。
陈石头性子最急,搜寻了快一个时辰,连个参苗的影子都没看到,忍不住有些焦躁,嘟囔道:“这玩意儿也太难找了,跟隐身了似的。”
“急什么?”旁边的周建军低声道,“参要那么好找,不早就被人挖绝了?沉住气。”
走在另一侧的李卫东则最为沉稳,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地面,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张学峰没有催促,他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他一边搜寻,一边继续低声传授着经验:“注意看那些杂草的长势,如果有一小片地方的草长得特别矮小、稀疏,或者颜色发黄,底下可能就有大货跟它争养分。还有,留心松鼠、花鼠这些小东西,它们有时会扒拉参籽吃,跟着它们的活动痕迹,有时也会有意外发现。”
第一天,就在这种枯燥而充满希望的搜寻中度过。傍晚,他们在一条清澈的山溪旁选了处干燥背风的地方扎营。砍些树枝搭起简易的窝棚,捡来干柴升起篝火,用小铁锅烧水,就着溪水吃些炒面和肉干。
夜晚的老林子并不宁静,远处不时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近处也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神经紧绷。五人轮流守夜,不敢有丝毫大意。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翻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片片密林,蹚过冰冷的溪流。收获却寥寥无几,只找到了几株年份很浅的“三花”、“五叶”,按照规矩,这种小参不挖,留给大山繁衍。
干粮在消耗,体力在下降,更重要的是,那种迟迟不见收获的焦虑感开始在某些人心中滋生。
第四天下午,天空阴沉下来,闷雷滚滚,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哗啦啦地浇下。五人慌忙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避雨。雨水冰冷,很快打湿了他们的外衣,寒气刺骨。
陈石头抱着胳膊,看着外面连绵的雨幕,有些泄气:“峰哥,这都第四天了,就找到几棵小苗苗,咱们这趟……不会白跑了吧?”
孙福贵也叹了口气:“这老林子太大了,参又不是满地萝卜,难啊。”
连一向沉稳的李卫东,眉头也微微蹙起。
张学峰看着灰蒙蒙的雨幕,脸上却没有太多沮丧。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依旧平稳:“才四天就沉不住气了?抬参要是那么容易,哪还轮得到咱们?这雨是麻烦,但雨水冲刷之后,有些隐藏的痕迹反而可能露出来。别急,耐心点。”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是啊,队长都没急,他们急什么?
雨下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歇。雨后的山林被洗刷得格外清新,空气里带着一股甜润。五人重新上路,踩着湿滑的泥土和落叶,继续搜寻。
或许是这场雨真的带来了转机。在第五天临近中午的时候,走在最右侧的李卫东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队长!快来看!”
几人立刻围了过去。只见在一棵巨大的、需要两人合抱的老椴树根部背阴处,厚厚的苔藓和落叶间,赫然挺立着几簇翠绿的掌状复叶!那叶子肥厚,形态优美,其中一簇,赫然长着五个完整的轮生复叶!
“五品叶!”周建军声音带着激动。
“不止一株!看旁边,还有几簇四品叶!”陈石头也兴奋地指着旁边。
这是一个小型的“堆儿”!虽然可能没有六品叶那样的极品,但好几株四品叶和五品叶,价值已经极其可观!
“都别动!”张学峰低喝一声,制止了想要上前细看的众人。他神色肃穆,先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红绳和铜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屏住呼吸,轻轻地将红绳系在那株五品叶的茎秆上,下面坠上一枚铜钱。
这是老辈传下的“锁参”仪式,充满了敬畏与祈愿。
做完这一切,他才示意其他人可以靠近。他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这片参地周围的土壤和环境,脸上终于露出了进入深山后的第一丝笑容。
“没错,是个好‘堆儿’。土是典型的‘油沙土’,肥得很。看来,咱们这趟没白来。”
找到了目标,接下来的工作更加需要耐心和细致。抬参,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急不得。
张学峰亲自示范。他先用快当斧小心地清理掉参苗周围的大块杂物和杂草,然后换上鹿骨钎子和竹签,如同外科手术般,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剥离参须周围的泥土。他的动作慢得让人心焦,却又稳得令人惊叹,生怕碰断任何一根细如发丝的参须。
李卫东看得最为仔细,默默记下每一个动作要领。周建军和陈石头则负责警戒四周,孙福贵帮忙打下手。
整整花了大半天功夫,直到日头偏西,张学峰才终于将那株五品叶野山参完整无缺地请了出来!那参体形态优美,芦头(根茎)紧凑,须根清晰而长,带着一股浓郁特有的参香。
“漂亮!”孙福贵忍不住赞道。
小心翼翼地用苔藓和桦树皮将这支参包裹好,放进特制的木匣里。接下来几天,他们便驻扎在这附近,以同样的耐心和细致,将这片“堆儿”里的四品叶和五品叶一一抬出。
十天期限将至,他们的行囊里,已经多了好几支用苔藓树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野山参。虽然过程艰辛,甚至可以说是枯燥,但看着这些收获,所有的疲惫和风险都值得了。
第十天清晨,五人收拾好营地,抹去所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怀着满载的喜悦和一丝即将归家的急切,踏上了返程的路。
十天的深山苦旅,不仅带来了珍贵的收获,更磨砺了这支队伍的心性与配合。而张学峰凭借其丰富的知识、沉稳的指挥和对山规的敬畏,彻底赢得了队员们发自内心的信服。
大山慷慨地馈赠了它的宝藏,而他们,则凭借勇气、耐心和技艺,成功地接住了这份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