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血腥气浓烈得几乎化不开,像一块湿漉漉的血布蒙在人的口鼻上。
十几具狼尸横七竖八地躺在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上,暗红色的血液浸染了大片白雪,凝固成冰,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那四只原本威风凛凛的蒙古细犬,此刻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华丽的皮毛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身下的雪地被它们的鲜血洇成了刺目的暗红。
周卫东死死攥着陈阳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激动得语无伦次,鼻涕眼泪混着脸上的狼血,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拿着崭新五六半却吓得不敢开枪的怂包样?他爹是地区林业局一把手,在这片林区堪称土皇帝,他周大公子从小娇生惯养,何曾经历过这等裤裆都快吓尿了的生死关头?此刻看着陈阳那张年轻却沉稳如山的脸,简直比看到他亲爹还亲,恨不得当场磕头认大哥。
王斌到底是场长家的公子,见识和心理素质都比周卫东强上一截。
他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跳得像擂鼓,胸口剧烈起伏着,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住基本的体面,再次上前,用带着微颤却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向陈阳郑重道谢,并清晰地报上了自己和周卫东的家门。
地区林业局局长的公子!林场场长的儿子!
这两个名头,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在杨文远和张二虎简单质朴的认知里轰然炸响!
两人瞬间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傻愣愣地看着周卫东和王斌,又扭头看看面不改色的陈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手脚都激动得有些发麻,几乎要站立不稳。
我的个亲娘姥姥诶!
阳哥这是救了两尊啥样的真神啊?!
这恩情,怕是比这老林子还深了!
以后在这片地界,还有啥事是摆不平的?
然而,处于这场风暴最中心的陈阳,心中虽然瞬间明晰了这两条“大鱼”所能带来的巨大潜在价值,脑海中甚至本能地掠过无数借此攀附、攫取利益的精明算计,但他上辈子毕竟是在诡谲商海中几经沉浮、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亿万富豪,早已锤炼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深沉城府。他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普通人该有的激动、狂喜或者谄媚,反而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随手驱散了几只聒噪的乌鸦,救下的也不过是两个寻常的迷路知青。
他轻轻拍了拍周卫东那双因为后怕和激动而冰冷颤抖的手背,语气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惊惶的力量:“周同志,王同志,碰上了就是缘分,别说这些见外的话。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处理伤口,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血腥味太冲了,时间拖久了,谁也保不齐会不会再把熊瞎子或者别的狼群招来。”
他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沉浸在劫后余生激动中的周卫东和王斌猛地一个激灵,顿时从那种脱离危险的松弛感中惊醒过来,想起自己依旧身处危机四伏的老林子,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寒颤,恐惧再次攫住了心脏。
“对对对!陈阳兄弟说得在理!”王斌连连点头,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阳不再多言,立刻展现出远超年龄的决断力和指挥能力,开始井井有条地安排善后。
“文远,二虎!”他转头对尚在震撼中回不过神来的两人吩咐道,“别愣着了!动起来!去找几根结实称手的木棍,多弄些老山藤,抓紧时间扎两个拖架出来!文远你眼神好,手脚麻利,负责把这些狼尸都归拢到一块,挑那些皮毛完好、伤在肚皮脖子下面的,特别是那头最大的头狼,皮子回去了给我小心剥下来,单独放好!二虎,你力气足,去把那几只……唉,可惜了的猎狗也挪到一边,动作轻点,给它们留点体面。”
“哎!好嘞阳哥!”杨文远和张二虎如同被上了发条的陀螺,瞬间从呆滞状态中挣脱出来,浑身充满了干劲儿。砍树的砍树,收集战利品的收集战利品,虽然心头依旧被“局长公子”、“场长儿子”这几个字震得嗡嗡作响,但动作却毫不含糊,利落得很。跟着阳哥,真是天天都像在闯刀山火海,又天天都能撞上泼天的大运!
安排完这些,陈阳的目光落在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周卫东身上。周卫东的左边小腿肚子上,被狼牙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虽然不算极深,但鲜血已经将他崭新的军绿色棉裤浸透了一大片,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珠。右臂胳膊肘也在先前狼狈摔倒时,被尖锐的岩石棱角蹭掉了一大块油皮,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珠和灰尘混在一起,看着颇为狼狈。
“周同志,你坐稳了,我帮你看看伤处。”陈阳蹲下身,语气平和地对周卫东说道。
周卫东这会儿对陈阳已经是奉若神明,闻言乖乖地把伤腿伸出来,靠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陈阳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正在帮忙收拾狼尸的王斌:“王同志,你们进山,应该带了应急的物件吧?有没有止血的药粉,干净的布条?”
“有!有!”王斌连忙答应,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跑到不远处一个被狼群冲撞时甩出去的帆布背包旁,从里面翻出一个草绿色、印着红色十字标志的军用急救包,小跑着递到陈阳手中。
陈阳接过这颇具分量的急救包,入手沉甸甸,打开搭扣一看,里面东西配备得相当齐全:消毒用的碘酒棉球瓶、止血消炎的磺胺粉小纸包、卷得整整齐齐的绷带、叠好的三角巾,甚至还有几片用锡纸包裹的白色药片,看样子是止痛药。这年头,能弄到这么制式、齐全的军用急救包,可不是一般家庭能做到的,可见王斌家的能量确实不容小觑。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动手。先是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磨得飞快的侵刀,用刀尖小心地挑开周卫东伤口周围已经被血浸透、冻得硬邦邦的棉裤布料,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然后,他用镊子从瓶子里夹出饱蘸碘酒的棉球,动作熟练而稳定地给伤口及周围皮肤进行消毒。碘酒强烈的刺激性接触到破损的皮肉,周卫东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了好几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看着陈阳那专注而沉稳、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硬是咬着后槽牙,把到了嘴边的痛呼声给咽了回去,只是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
“忍着点,伤口里嵌了些草屑和泥土,必须得清理干净,不然回头化脓发炎就麻烦了。”陈阳一边手上动作不停,用镊子尖仔细地将伤口里的微小异物一点点剔除,一边低声解释着,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件精密的雕刻。
清理完创面,他撕开一包磺胺粉,将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到湿漉漉的创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接着,他拿起绷带,从伤口下方开始,一圈压着一圈,力道均匀地将伤口包扎起来,最后利落地打了个结实的外科结。整个包扎过程行云流水,绷带缠绕得松紧适度,平整服帖,看上去比公社卫生院那些护士包扎的还要专业利落。
接着,他又用同样的方法,仔细处理了周卫东胳膊肘上那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这一套清创、消毒、上药、包扎的流程下来,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和犹豫,看得旁边的王斌暗暗点头,心里对陈阳的评价不由得又拔高了好几层。这年轻人,不光枪法如神、胆魄过人,处理起外伤来也如此娴熟老道,绝对是常年在山林里摸爬滚打、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厉害角色!绝非凡夫俗子!
周卫东更是感激得无以复加,看着腿上和胳膊上被包扎得工整利落的绷带,感觉那钻心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他声音带着哽咽,连声道谢:“陈阳兄弟,太……太谢谢你了!你这手艺,比咱们地区医院的外科大夫都不差啥!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了!”
“山里人,常年跟木头石头打交道,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自己瞎琢磨着就会了点皮毛,不值一提。”陈阳淡淡一笑,语气谦逊,随手将用完的急救包整理好,递还给王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杨文远和张二虎那边也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两个用小孩胳膊粗的松木棍做骨架、用韧性极好的老山藤反复捆扎的结实拖架已经成型。十四具狼尸被归拢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小丘,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骚气。其中那头体型最大、毛色最亮的头狼被单独放在一边,它的皮毛相对完好,只是额头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破坏了整体的完美。那四只蒙古细犬的尸体也被并排安置在稍远些的干净雪地上,曾经矫健的身躯此刻僵硬冰冷,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看得人心里发堵。
“阳哥,都拾掇利索了!狼一共撂倒十四只,跑了俩带伤的。狗……这两条狗都硬了,救不回来了。这两条也......”杨文远跑过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汇报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毕竟那几条狗一看就不是凡品,死得太可惜了。
“行,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抓紧下山!”陈阳当机立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于是,一行人拖着疲惫却不敢放松的身体,开始了艰难的下山之路。张二虎和杨文远轮流拖着那个装满狼尸、沉重无比的拖架,木棍深深陷入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陈阳则和稍微恢复了些许力气、但走路依旧一瘸一拐的周卫东共用一个拖架,上面主要放着那四只狗尸和那张单独剥离下来的头狼皮。王斌背着剩下的行李和那杆属于周卫东的五六半,在一旁照应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好在下山的路总归比上山要省力些,加上归心似箭,归途倒也顺利。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经开始西斜,远远的,终于看到了山脚下那条蜿蜒的土公路。而更让他们心头一松的是,公路边上,赫然停着一辆军绿色的bJ212吉普车!在这八十年代初的东北林区,这玩意儿可是绝对的稀罕物,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看到那辆代表着安全和现代文明的吉普车,周卫东和王斌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长长地、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从那个血腥的死亡山谷里逃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