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乱葬岗阴森可怖。
纪黎宴独自赴约。
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人影。
他正欲离开。
忽然听见细微的呻吟声。
纪黎宴循声找去,见一个血人躺在坟堆后。
竟是钱万山。
“钱帮主!”
纪黎宴扶起他。
钱万山气息微弱:
“快...快走......”
“谁伤的你?”
“赵家...灭口......”
钱万山抓住他衣袖。
“十二年前...是赵汝成...与端王妃合谋......”
“端王妃?”
“端王妃是赵汝成表妹......”
钱万山咳出血。
“她妒恨端王宠爱侧妃,便设计害死世子...嫁祸林文渊......”
“那漕难......”
“船底被动了手脚......”
钱万山声音渐弱。
“证据...在赵府书房...暗格......”
话未说完,已然气绝。
纪黎宴刚站起身,四周忽然亮起火把。
刘大人带着官兵围上来:
“拿下!”
“刘大人这是何意?”
“本官接到线报,纪监察与漕帮匪首密会,图谋不轨。”
刘大人冷笑。
“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说?”
“人赃并获?”
纪黎宴挑眉。
“钱帮主已死,死无对证,刘大人这脏栽得未免太急。”
“少废话!”
刘大人挥手。
“带走!”
官兵一拥而上。
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刘大人肩头。
“啊!”
夜色中传来马蹄声。
一队黑衣骑士疾驰而至,为首者亮出令牌。
“密侦司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刘大人脸色大变:
“你们......”
“刘文礼,你勾结赵家,陷害朝廷命官,还不伏法?”
骑士首领冷声道。
“拿下!”
局势瞬间逆转。
纪黎宴看向那首领:
“徐先生?”
黑衣人摘下面具,正是徐先生。
“陛下料到有人会狗急跳墙,特命我暗中保护。”
“谢陛下隆恩。”
“不必谢我。”
徐先生扶起他。
“你查到的线索,陛下已知道了。”
“那......”
“陛下有旨。”
徐先生正色道。
“端王妃涉案,即刻软禁,赵汝成革职查办,九皇子...禁足府中。”
纪黎宴心头一松。
“不过......”
徐先生话锋一转。
“陛下要你继续查。”
“还要查?”
“端王世子之死,或许还有内情。”
徐先生压低声音。
“陛下怀疑...端王也参与了。”
“什么?”
“这只是猜测。”
徐先生道。
“所以需要你去证实,或证伪。”
“臣...遵旨。”
回京途中,纪黎宴反复思量。
端王世子是侧妃所出。
若端王真参与害死亲子,那动机是什么?
皇位?
可端王并无野心......
而且这多年来除了已死的世子以外,端王没有其他子嗣。
除非......
他忽然想起一则旧闻。
端王世子出生那年,曾有钦天监预言:
“此子贵不可言,恐妨父寿。”
可端王只比陛下小两岁。
如今也才38岁。
不可能是因为这个流言吧?
简直荒唐。
纪黎宴没放在心上。
然而次日拜访林文渊时,他却道:
“你莫要小看这些传言。”
“当年端王世子出生,钦天监正使连夜入宫。”
林文渊压低声音。
“那之后三个月,正使便‘病逝’了。”
“先生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文渊摆手。
“起初我也觉得荒谬,可后来......”
他取出一个木匣。
“这是我暗中收集的宗室记录。”
纪黎宴翻开册子,指尖一顿。
“太祖四十二岁崩,太宗三十九岁崩,仁宗三十六岁崩......”
“而端王的祖父、父亲,皆未活过四十。”
“这......”
“更巧的是。”
林文渊指着另一页。
“这几代早逝的君王,长子出生时,钦天监都曾进言。”
“言什么?”
“不敢写。”
林文渊苦笑。
“但我打听过,大意都是‘子星冲父,恐损寿元’。”
纪黎宴沉默良久。
“即便如此,端王怎会......”
“因为你没见过端王世子。”
林文渊闭了闭眼。
“那孩子...太出色了......”
“3岁能诗,5岁通经,9岁便得陛下夸赞‘肖似朕少年时’。”
“而端王......”
他顿了顿。
“资质平庸,全靠皇弟身份得个亲王闲职。”
“所以?”
“所以当有人告诉他,世子会妨他寿数时......”
林文渊没有说下去。
但纪黎宴听懂了。
嫉妒与恐惧,有时比野心更可怕。
离开林府,他决定另辟蹊径。
“既然端王世子这条线查不下去,不如从钦天监入手。”
徐先生闻言皱眉:
“钦天监历任官员的档案,属宫中秘档。”
“学生明白。”
纪黎宴道。
“但若有陛下手谕......”
“你想求陛下?”
徐先生摇头。
“此事牵扯端王,陛下未必愿意深究。”
“那就换个说法。”
三日后,纪黎宴递上奏折。
言及“近来星象有异,恐与漕运冤案有关,请查钦天监旧录以证吉凶”。
皇帝看罢,果然允准。
“准卿所请,但只可查近二十年记录。”
“臣遵旨。”
钦天监档案库阴冷潮湿。
纪黎宴翻了一整日,终于找到端王世子出生那年的星象记录。
“丙寅年七月初三,荧惑守心,冲紫微......”
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下一页却被人撕去了。
“大人,这......”
看守老吏颤声道。
“这本册子入库时便是如此。”
“谁经手入库的?”
“是...是已故的刘监正。”
纪黎宴眼神一凝。
刘监正,正是“病逝”的那位。
线索又断了。
他正欲离开,老吏忽然低声道:
“大人若真想查,不妨去城西的玄妙观。”
“为何?”
“刘监正生前,常去那里。”
玄妙观藏在深巷中,香火冷清。
观主是个瞎眼老道。
听闻来意,他沉默良久。
“刘兄确实留了东西在这里。”
他从神像后取出一个油布包。
“他说,若有人来查端王世子的事,便交出去。”
纪黎宴接过,里面是一本手札。
翻开第一页,他就愣住了。
“丙寅年七月初三,荧惑守心乃人为推算之误。”
“真正星象应为‘岁星临东宫,主嗣昌隆’。”
“然端王妃携重金来访,命改星象记录......”
手札记载,端王妃以千两黄金,逼刘监正篡改星象。
并散布“世子妨父”的流言。
“她为何要这样做?”
纪黎宴不解。
“世子并非她所出啊。”
继续往下翻,答案渐渐浮现。
“端王妃无所出,恐世子继位后,侧妃母凭子贵......”
“且王妃之兄时任边关守将,正需军功。”
“若端王‘早逝’,世子年幼,兵权或可落入其兄之手......”
原来如此。
既除眼中钉,又为娘家谋利。
好一石二鸟之计。
那端王呢?
他真相信这荒谬的流言?
纪黎宴翻到手札最后几页。
“戊辰年三月,端王密访钦天监。”
“询问‘若除煞星,可能延寿’。”
“余答曰:天象已定,人力难改。”
“王怒而去......”
三个月后,漕难发生。
纪黎宴合上手札,指尖发凉。
所以端王是知道的。
他知道世子无辜,却还是默许了这一切。
因为恐惧。
恐惧早逝的宿命。
恐惧平庸的自己,被出色的儿子映衬得愈发不堪......
“大人现在明白了吧?”
瞎眼老道轻叹。
“这世上最毒的,有时不是阴谋,是人心。”
证据收齐,纪黎宴却犹豫了。
若将这些呈给陛下。
陛下真的会对自己的亲弟弟出手吗?
他想起那日琼林宴。
皇帝提起端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
“皇弟自幼体弱,朕这个兄长,总要多照拂些......”
那时他只当是兄弟情深。
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其他?
“你在想什么?”
徐先生的声音打断思绪。
纪黎宴将手札推过去。
徐先生越看脸色越沉。
“这......”
“先生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置?”
“难说。”
徐先生揉着额角。
“端王虽糊涂,但毕竟是陛下仅存的弟弟。”
“况且此事若公开,皇室颜面何存?”
“那漕难枉死的百余条性命呢?”
纪黎宴轻声问。
“林先生之女呢?”
徐先生沉默。
良久,他道:
“你将证据整理好,我亲自面呈陛下。”
“至于陛下如何决断......”
“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三日后,宫中传出旨意:
端王“突发恶疾”,送往皇陵静养。
端王妃“哀恸过度”,随行照料。
至于漕难旧案,则定性为“船工操作失误,致官船倾覆”。
林文渊接到圣旨时,苦笑连连。
“果然...还是如此。”
“先生......”
“不必安慰我。”
林文渊摆摆手。
“能得这个结果,已属不易。”
他看向纪黎宴。
“阿沅的仇,算是报了一半。”
“另一半呢?”
“端王夫妇虽失自由,却保住了性命。”
林文渊望向皇陵方向。
“不过对他们那样的人来说,余生圈禁,或许比死更痛苦。”
纪黎宴默然。
又过半月,赵汝成案审结。
贪墨漕粮、陷害朝臣、勾结漕帮......
数罪并罚,判斩立决。
九皇子因“管教不严”,罚俸三年,禁足三年。
圣旨下达那日,纪黎宴被召入宫。
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朕这个弟弟...让朕很失望。”
他摩挲着龙椅扶手。
“朕一直以为,他只是平庸,却不想......”
“陛下保重龙体。”
“朕无妨。”
皇帝抬眼看他。
“你这次做得很好。”
“臣分内之事。”
“分内?”
皇帝笑了笑。
“多少人在这潭浑水里,忘了什么是分内。”
他顿了顿。
“朕欲调你回京,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你意下如何?”
纪黎宴心头一震。
四品御史,掌监察百官之权。
这升迁速度,堪称骇人。
“臣...恐难胜任。”
“朕说你行,你就行。”
皇帝起身踱步。
“朝中积弊已久,朕需要一把快刀。”
“而你......”
他转身凝视纪黎宴。
“够快,也够狠。”
这话说得直白。
纪黎宴跪地: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记住你今天的话。”
皇帝摆手。
“退下吧。”
走出宫门时,夕阳正沉。
徐先生等在阶下。
“恭喜纪御史。”
“先生何必取笑。”
“不是取笑。”
徐先生正色道。
“陛下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
“学生明白。”
“明白就好。”
徐先生拍拍他肩膀。
“往后在都察院,行事需更谨慎。”
“学生谨记。”
看着随着年纪渐长,越发俊美的纪爱卿离开。
皇帝低头批上了折子。
批完又打开一本。
正要下笔。
朱笔悬在“永州知府纪松明”几个字上,顿了片刻。
“拟旨。”
他搁下笔。
“擢永州知府纪松明为吏部侍郎,即日回京。”
太监愣了愣:
“陛下,这...连升两级?”
“怎么,朕的话不管用了?”
“奴才不敢!”
圣旨传到永州时,纪松明正在审案。
他听完旨意,第一反应是:
“阿宴在京城出事了?”
传旨太监笑道:
“纪大人多虑了,纪御史如今圣眷正隆呢。”
纪松明这才松了口气。
回京路上,钟宛竹轻声道:
“这升迁...未免太快了些。”
“是啊。”
纪松明苦笑。
“怕不是我这侄子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
“阿宴那孩子,定是为了咱们好。”
“我知道。”
纪松明叹气。
“所以才更担心。”
京城,都察院。
纪黎宴刚下值,就被同僚拉住。
“纪御史,听说了吗?你大伯升任吏部侍郎了。”
“什么?”
他脚步一顿。
“圣旨已下,今日就该到了。”
纪黎宴转身就往宫门走。
却在半路遇见徐先生。
“急着去哪儿?”
“徐先生,我大伯他......”
“陛下的恩典。”
徐先生拦住他。
“既给你大伯体面,也让你安心办事。”
纪黎宴沉默片刻:
“学生惶恐。”
“惶恐什么?”
徐先生淡淡道。
“你大伯为官清廉,政绩斐然,本就该升迁。”
“只是时机太巧了些。”
“巧才好。”
徐先生拍了拍他肩膀。
“陛下这是在告诉你,好好当差,不会亏待你家人。”
纪府新宅在城西槐树胡同。
纪黎宴赶到时,纪松明正指挥下人搬箱子。
“阿宴?”
纪松明回头看见他,笑了。
“这么急着来见大伯?”
“大伯......”
纪黎宴上前行礼,却被扶住。
“行了,自家人不必客套。”
纪松明打量他。
“瘦了,也精神了。”
钟宛竹从内院出来,眼眶微红:
“阿宴......”
“大伯母。”
纪舒渝像只小兔子似的蹦出来。
“哥哥!”
她扑进纪黎宴怀里。
“阿渝长高了。”
纪黎宴揉了揉妹妹头发。
“京城好玩吗?”
“还没逛呢。”
纪舒渝仰着小脸。
“哥哥带我出去玩。”
“好,等休沐日。”
晚膳时,纪松明端起酒杯。
“这杯酒,得敬咱们阿宴。”
“大伯......”
“听我说完。”
纪松明摆摆手。
“我这个吏部侍郎,怎么来的,我心里清楚。”
他看向侄子。
“若非你在陛下面前得力,陛下怎么会想起我这个永州知府?”
“大伯本就该升迁......”
“该是一回事,能又是另一回事。”
纪松明饮尽杯中酒。
“大伯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当什么侍郎。”
“是有你这个侄子。”
纪黎宴喉咙发紧:
“大伯......”
“行了,吃饭。”
钟宛竹夹菜打断。
“一家人不说这些。”
她转向纪黎宴。
“阿宴,你在都察院可还顺利?”
“尚可。”
纪黎宴低头吃菜。
“只是事务繁杂,需多费心。”
“费心不怕。”
纪松明放下筷子。
“就怕有人给你使绊子。”
他顿了顿。
“吏部那边,我会帮你盯着。”
“大伯不必如此......”
“该盯就得盯。”
纪松明正色道。
“你年纪轻,升得快,不知多少人眼红。”
“我这些年也有些故旧。”
纪黎宴心头一暖:
“谢大伯。”
“又说谢。”
纪松明嗔怪。
“再这么见外,大伯可要生气了。”
次日早朝,纪黎宴第一次与大伯同列。
纪松明站在文官队列中段,纪黎宴则靠后些。
两人目光一触,又各自移开。
散朝时,有人凑过来。
“纪御史,纪侍郎高升,恭喜啊。”
是户部郎中王大人。
“王大人客气。”
“哪里是客气。”
王大人压低声音。
“纪侍郎这一来,吏部怕是要变天了。”
“此话怎讲?”
“吏部尚书赵大人是九皇子岳丈的旧部。”
王大人意味深长。
“纪侍郎这个侍郎,怕是难做。”
纪黎宴神色不变:
“吏部事务,自有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王大人笑笑。
“不过有纪御史在,想来纪侍郎也不会吃亏。”
说罢拱手离去。
纪黎宴望着他背影,若有所思。
三日后,吏部考功司出了桩事。
一份官员考评被改了等次。
从“优”改成了“中”。
被改的官员,恰好是纪黎宴前些日子弹劾过的。
“这是给下马威呢。”
徐先生听完禀报,冷笑。
“赵尚书这是告诉纪侍郎,吏部谁说了算。”
“学生去查?”
“不必。”
徐先生摆手。
“让你大伯自己处理。”
他看向纪黎宴。
“若连这点事都应付不了,他也不必在吏部待了。”
纪松明的应对很快。
他直接将考评原件呈给了内阁。
“下官初来乍到,不知吏部规矩。”
他在阁老们面前躬身。
“但考评关乎官员前程,岂能随意涂改?”
首辅刘大人皱眉:
“有这事?”
“原件在此,请阁老过目。”
刘阁老看完,脸色沉了。
“赵尚书,作何解释?”
赵尚书额头冒汗:
“这...定是下面人疏忽......”
“疏忽?”
纪松明不紧不慢。
“那为何偏偏疏忽这一份?又为何偏偏是纪御史弹劾过的?”
堂内一静。
赵尚书咬牙:
“纪侍郎这是怀疑本官?”
“下官不敢。”
纪松明垂眸。
“只是觉得蹊跷,故而禀报阁老定夺。”
最终,涉事主事被革职。
赵尚书罚俸三月。
消息传到都察院,纪黎宴正在写奏折。
同僚凑过来:
“纪御史,纪侍郎好手段。”
“大伯只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
同僚笑了。
“这朝堂上,讲规矩的,可不多。”
他压低声音。
“不过经此一事,赵尚书怕是记恨上你们叔侄了。”
“记恨便记恨吧。”
纪黎宴搁下笔。
“总不能因噎废食。”
夜里回府,纪松明在书房等他。
“今日之事,听说了?”
“嗯。”
“觉得大伯处理得如何?”
“干净利落。”
纪黎宴顿了顿。
“只是...有些急了。”
“急了?”
纪松明挑眉。
“说说看。”
“赵尚书毕竟执掌吏部多年,树大根深。”
纪黎宴斟茶。
“大伯初来乍到,便与他撕破脸......”
“不撕破脸,他就会善待我?”
纪松明冷笑。
“阿宴,官场上的事,有时候就得快刀斩乱麻。”
他接过茶杯。
“况且大伯也不是全无准备。”
“哦?”
“赵尚书这些年,手脚可不干净。”
纪松明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
“这是我从旧档里翻出来的。”
纪黎宴接过翻看,越看越心惊。
“这...都是真的?”
“白纸黑字,还能有假?”
纪松明叩了叩桌面。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伯想等什么?”
“等一个契机。”
契机来得很快。
半月后,南方水灾。
朝廷要拨粮赈灾,吏部需选派官员督办。
赵尚书推举了自己侄子。
“赵侍郎年轻有为,可担此任。”
他在朝会上侃侃而谈。
“且赵家祖籍南边,熟悉当地情况......”
“臣反对。”
纪松明出列。
“哦?纪侍郎有何高见?”
赵尚书眯起眼。
“赈灾事关百姓生死,当选经验丰富之臣。”
纪松明不卑不亢。
“赵侍郎虽好,然从未办过赈灾事宜。”
“经验都是历练出来的。”
“拿灾民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