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市立图书馆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宏伟建筑,大理石台阶、高耸的廊柱,沉淀着知识与时光的重量。周日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阅览区零散坐着些埋头书海的读者,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与古老木料混合的宁静气息。
陆时晚按照指示,穿过主阅览区,走向位于建筑东翼相对僻静的古籍修复部。这里人迹罕至,厚重的橡木门上挂着“工作区域,闲人免进”的铜牌。她报出编号“p-7”,一位戴着白色棉质手套、面容沉静的中年女管理员默默审视她一眼,侧身让她进入。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温度与湿度被严格控制,空气中有淡淡的樟木与古籍特有的陈旧气味。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紧密排列,上面堆放着等待修复或已修复完成的古老典籍、手稿卷宗。修复台前,有几位穿着白大褂的专业人员正专注地工作,灯光聚焦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蝴蝶翅膀。
“p-7阅览室在尽头右转。”女管理员低声指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时晚道谢,沿着狭窄的过道向前。她的脚步声被厚地毯吸收,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她能感觉到有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背上,来自那些看似全神贯注的修复师,但她没有回头。
尽头右转,是一间独立的、只有十平米左右的小阅览室。同样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室内只有一张宽大的实木阅览桌,两把高背椅,一盏造型古典的绿色玻璃罩台灯亮着,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墙壁是深色的木质护墙板,没有窗户,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悬挂着一幅描绘古老图书馆的铜版画。
桌面上,除了台灯,空无一物。
陆时晚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坐下,将帆布包放在脚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静静等待。她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对即将获得知识的期待。皮下传感器平稳工作,将她的状态实时传递出去。
大约五分钟后,对面的椅子被轻轻拉开。
来人并非“导师”,也不是霍恩海姆教授。而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合体灰色西装的男人。他气质儒雅,像是大学里的年轻讲师或研究员,但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锐利,动作带着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准感。
“陆博士,幸会。我是‘学者’,负责与你进行初步的技术对接。”他自我介绍,声音平和,带着适度的礼貌,“‘导师’对你表现出的开放态度和学术追求印象深刻。”
陆时晚微微颔首,没有多余寒暄:“感谢提供之前的资料。第三校准参数的实验记录片段很有启发性,与我手头的一些推导能够印证。这增强了我的信任。”
“学者”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公式化的微笑。“很好。信任是合作的基础。‘火种’致力于知识的传承与突破,而非无谓的隐瞒。今天我们的话题,可以更深入一些。”
他没有拿出任何实体资料,而是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轻薄如卡的便携式投影设备,放在桌上。手指轻触,一道光束投射在对面空白的护墙板上,形成清晰的全息图像。那是一张极其复杂的、多层嵌套的意识神经网络动态模拟图,其复杂和精妙程度,远超陆时晚目前接触过的任何公开或非公开资料。
“这是‘普罗米修斯’项目后期,关于‘群体意识频率共振可能性’的推演模型框架。”“学者”开始讲解,语气平实却充满力量,“你父母的‘频率稳定器’,是确保个体意识在深度映射中不被‘噪音’吞噬或同化的关键。而这一步,探讨的是在稳定个体的基础上,是否存在一种‘和谐共振’状态,使得知识、经验、甚至某种程度的‘直觉’,可以在特定群体间实现无损、高效的共享与迭代。”
这个构想大胆到近乎骇人,其潜在价值与风险都呈指数级放大。
陆时晚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真实的、属于研究者的震撼与着迷,无需表演。“这……理论依据是什么?实验数据呢?哪怕只是模拟数据?”
“理论依据基于你父母未发表的手稿核心,结合了我们后续的一些延伸思考。至于数据……”“学者”顿了顿,目光直视陆时晚,“这正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陆博士。模型框架在此,但关键的验证实验,尤其是涉及**意识交互的部分,因为当年的中断,始终是空白。而你,是目前最有可能设计并安全推进这一实验的人选。”
图穷匕见。“火种”不仅要她继承知识,更要她成为那把开启下一阶段大门的、活着的“钥匙”,去完成她父母未曾敢做或未能完成的终极实验。
“这涉及的伦理和安全问题……”陆时晚适时表现出谨慎与顾虑。
“‘火种’有完善的伦理审查机制和安全 protocols,远超普通学术机构。”“学者”立刻回应,语气笃定,“我们追求的是进化,是突破,但绝非疯狂。所有步骤都将在最严格的控制下进行。当然,这需要你全身心的投入,以及……与过去某些可能阻碍你视野的牵绊,进行必要的切割。”
话题再次隐晦地指向沈承聿。
陆时晚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脸上露出恰当的挣扎与权衡。“这需要时间……我需要看到更具体的伦理框架和安全方案,也需要……处理一些个人事务。”
“当然。”“学者”理解地点头,关闭了投影,“‘导师’说过,你有24小时。但我们的交流可以持续。这里很安全,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时过来。下次,我们可以讨论具体的实验设计参数。”
他站起身,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普通的学术讨论。“那么,今天先到这里。期待你的好消息,陆博士。”
他微微欠身,然后安静地离开了阅览室,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陆时晚独自坐在灯光下,看着对面空白的墙壁,全息图像留下的光影仿佛还在视网膜上残留。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火种”的蓝图,比她想象的更宏大,也更……危险。他们不仅保存了遗产,更野心勃勃地想要继续推进,而她是他们选中的引擎。
她收拾好东西,平静地走出阅览室,穿过寂静的修复部,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主阅览区。没有人跟踪,至少没有明显的跟踪。
但信息已经传递出去。关于“群体意识共振”的可怕构想,关于“火种”对她明确的利用意图。
坐进返回的车里,陆时晚闭上眼睛。
沈承聿的声音通过加密耳麦低低响起:“模型框架已记录,分析中。‘学者’的面部识别无匹配记录,但步态分析显示受过军事或特殊安保训练。洛桑据点已标记。”
“他们想要的,比我们预想的更多。”陆时晚低声说。
“那就让他们要。”沈承聿的声音冷冽而镇定,“胃口越大,破绽也会越多。‘黑隼’那边,有关于‘钥匙’和内部派系的新线索,回去细说。”
车辆平稳驶离图书馆。陆时晚回头,望向那座在阳光下肃穆庄严的知识殿堂。
古籍修复室内,修复的是破损的纸张与墨迹。
而有些人想修复的,却是人类意识本身的边界。
这其中的风险,远比脆弱的古籍更加难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