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律师事务所那天后,公寓里的空气仿佛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正在摸索中建立的平衡。
陆时晚依然不是个多话的孩子,但她的沉默不再充满拒绝的尖刺。
她开始更长时间地待在客厅,有时是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书——看的是沈承聿少年时的那几本旧书,一本关于星空图鉴的已经被她翻得起了毛边;有时则会抱着膝盖,看沈承聿偶尔打开的纪录片频道,屏幕上迁徙的角马或是深海发光的水母,能让她安静地看上许久。
沈承聿也适应了生活里多出的这份存在。
他依旧忙碌,但会尽量将不必要的应酬推掉,准时回家吃周阿姨准备的晚餐。
他开始习惯在书房工作时,留一条门缝,能听到外面细微的动静——水杯放在桌上的轻响,或是她去洗手间轻缓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不再让他觉得被打扰,反而奇异地让这间过于宽敞冷静的公寓,有了一丝“活着”的气息。
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记住她的一些小习惯。
比如她喝牛奶喜欢稍微加热,但不能太烫;比如她怕冷,客厅空调的温度他总是会下意识调高一度;比如她看书看得入神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卷着自己垂下来的发梢。
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阳光很好。
沈承聿在客厅的沙发上处理邮件,陆时晚则蜷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抱着那本星空图鉴,看得很入神。
室内很安静,只有他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她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忽然,陆时晚抬起头,望向窗外明媚的天空,轻轻地、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看不到星星。”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沈承聿敲击键盘的动作却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她。
她侧着脸,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眼神里带着一丝对书中描绘的璀璨星河的向往,和一丝对城市灰白天空的淡淡遗憾。
这只是孩子一句随口的感叹,甚至可能不需要任何回应。
但沈承聿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的、依旧带着几分脆弱的侧影,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笔记本电脑屏幕,但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处理邮件的效率明显下降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沈承聿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一些,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扁平的纸盒。
陆时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播放的动物世界,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他。
“给你的。”沈承聿将纸盒递给她,表情是一贯的平淡,看不出什么端倪。
陆时晚有些疑惑地接过,纸盒比想象中要沉。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架造型精巧的天文望远镜。
银白色的金属管身,黑色的调节旋钮,旁边还附带着一本厚厚的使用说明书和几张不同星域的观测图。
不是那种给孩子玩的简陋玩具,而是一架入门级但功能相当专业的观测设备。
她愣住了,抱着沉重的盒子,一时有些无措。
她抬头看向沈承聿,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受宠若惊。
“……叔叔?”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疑问。
“放在你房间的窗边,应该能看到。”沈承聿一边松着领带,一边语气寻常地说,仿佛只是随手带回来一件普通的日用品,“城市光污染严重,可能效果不会太好,但看看月亮或者亮星应该没问题。说明书在这里,不会的地方可以问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陆时晚却低下头,紧紧抱住了那个装着望远镜的盒子,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她没有立刻道谢,只是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了冰凉的纸盒壁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带着细微鼻音的声音,闷闷地说:“……谢谢叔叔。”
那天晚上,陆时晚房间的灯亮了很久。
沈承聿从书房出来去倒水时,能听到她房间里传来细微的、似乎是翻阅说明书和摆弄器械的声音。
他没有去打扰。
第二天是周六,沈承聿没有安排工作。
他起床时,周阿姨已经来了,正在准备早餐。
次卧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他走到客厅,发现陆时晚已经起来了,正赤脚蹲在客厅那面最大的落地窗前,身边散落着望远镜的部件和说明书,她正皱着眉头,试图将三脚架组装起来。晨曦透过窗户,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显然遇到了困难,鼻尖甚至急出了细密的汗珠。
沈承聿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这里,”他伸出手,指着一个连接处的卡扣,“需要先对准,然后旋转,听到‘咔’的一声才行。”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刚起床不久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陆时晚依言尝试,果然,轻轻一旋,卡扣稳稳地锁住了。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看向沈承聿。
沈承聿没说什么,继续帮她将其他几个容易装错的地方指出来。
他没有完全代劳,只是在关键处给予提示。
很快,一架完整的天文望远镜就在落地窗前支棱了起来。
陆时晚迫不及待地将眼睛凑到目镜前,调整着焦距。
但外面是明亮的白天,除了刺眼的阳光和模糊的云层,什么也看不到。
她有些失望地缩回头。
“观测最好在晴朗的夜晚。”沈承聿站起身,语气平静,“而且,需要知道目标在哪里。”
他将那几张星域图递给她,“可以先看看这个。”
陆时晚接过星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件昂贵的礼物,似乎并没有立刻带来预想中的快乐,反而因为操作的复杂和观测条件的限制,带来了一丝新的困惑和挑战。
但沈承聿并不着急。
他看着女孩重新低下头,开始认真研究那些画着复杂圆圈和连线的星图,手指在上面一点点移动,嘴里无声地念着那些陌生的星座名字。
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
接下来的日子,那架望远镜成了陆时晚房间里一个沉默的存在。
她开始花更多时间研究那本厚厚的说明书和星图。
有时,沈承聿晚上从书房出来,会看到她房间门缝下还透出灯光,里面是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交流的方式却多了一种。
她会在吃早饭时,偶尔抬起头,问他一个星图上看不懂的符号代表什么。
他会在路过她房间时,看到她对着望远镜发愁,便走进去,帮她稍微调整一下镜筒的角度,告诉她如何寻找北极星作为定位参考。
他甚至在一个难得晴朗且无云的夜晚,走到她门口,敲敲门,只说了一句:“今晚天气不错,木星应该能看到。”
然后,他便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搬动望远镜的声音。
他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关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压抑着的、小小的低呼。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第一次通过望远镜看到那颗带着条纹和卫星的硕大行星时,脸上那惊讶又兴奋的表情。
他没有过去打扰那份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探索的快乐。
几天后,沈承聿注意到,陆时晚画画的草稿纸上,开始出现一些星座的连线图,旁边还笨拙地标注着名字。
她的深蓝色新书包里,除了那本星空图鉴,还多了一个小小的、他让助理买来的星座速查手册。
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又认真地,摸索着靠近这片沈承聿为她打开的新天地。
这天傍晚,沈承聿回家,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幅用铅笔画在A4纸上的画。
画的是北斗七星和北极星,线条虽然稚嫩,但比例和位置却意外的准确。在画的右下角,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
「送给叔叔。谢谢望远镜。陆时晚。」
沈承聿拿起那张画,看了很久。画纸的边缘因为她反复擦拭修改而有些毛糙,可以看出画得很用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这张简单的画上,将那行小字照得清晰可见。
他将画纸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西装内衬的口袋里。
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充盈在胸腔。
那不是完成项目后的成就感,也不是赢得竞争后的胜利感。
那是一种更细微、更柔软的感觉——仿佛你投出一颗石子,原本并未期待回响,却意外地听到了山谷传来清越的回应。
他走到陆时晚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她正坐在书桌前,低着头,似乎在写作业,旁边还摊着那张星图。
沈承聿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画得很棒。”
陆时晚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耳根却悄悄地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她低下头,更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书本,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被夸奖后的、细微的羞赧和开心。
沈承聿转身离开,唇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冰冷的公寓里,两颗原本平行运行的星球,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引力,慢慢地、慢慢地,拉向彼此的轨道。
涟漪已起,波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