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之行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笼罩在两人之间的厚重迷雾。
陆时晚并未立刻变得活泼开朗,那不现实。
她依然沉默,依然会在深夜被噩梦惊醒,但那种将自己完全封闭、拒绝外界一切的姿态,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餐桌上。
她开始不再只是机械地吞咽白米饭,会偶尔伸出筷子,夹一点离自己最近的青菜,或者小口地喝掉周阿姨特意为她煲的汤。
虽然依旧吃得很少,动作也带着迟疑,但至少,她开始在尝试接受外界的“给予”。
沈承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位在商场上洞察先机的年轻总裁,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细致,观察着这个“小室友”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他依旧话不多,但不再像最初那样,仅仅下达指令或询问需求,而是尝试着进行一些更日常的、不带压迫感的交流。
比如,某个周末的清晨,他难得没有早起处理邮件,坐在客厅看财经新闻。
陆时晚抱着水杯从房间出来,怯生生地想去厨房倒水。
“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雨。”
沈承聿的目光并未从电视屏幕上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陆时晚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细声回应:“……嗯。”
“要是无聊,书房靠窗那个书架下面一层,有些……我像你这么大时看的书。”
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有点旧了。”
那是他少年时期留下的一些杂书,有科幻小说,也有地理图册和历史读物,搬了几次家都没舍得扔,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陆时晚再次低低地“嗯”了一声,倒完水,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在客厅的沙发角落坐了下来,离他远远的,抱着水杯,小口啜饮,眼神却悄悄地、快速地扫过电视屏幕上跳动的财经数据,又很快移开。
沈承聿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
他没有点破,也没有换台,只是将遥控器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沙发上,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这是一种极其笨拙的靠近。
两个同样不擅长表达的人,在用一种近乎试探的方式,摸索着共处的边界。
几天后,沈承聿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陆时晚带来的那个浅蓝色书包,依旧是她最珍视的物品,无论白天黑夜,几乎从不离身。
就连周阿姨想拿去清洗,她都表现出极大的抗拒和惊慌。
那上面干涸暗沉的血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时刻提醒着那场惨烈的悲剧。
沈承聿意识到,这个书包,或许是她与过去父母情感的强烈维系,但也可能成为她无法走向未来的枷锁。
他没有强行要求她放下。
他知道,那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弹。
一个周五的晚上,沈承聿没有应酬,回家比平时稍早。
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某个知名文具品牌Logo的纸袋。
吃过晚饭,陆时晚照例想回房间。沈承聿叫住了她。
“时晚。”
陆时晚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沈承聿将那个纸袋递到她面前,语气尽量平淡:“给你的。”
陆时晚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打开看看。”沈承聿说。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纸袋,打开。里面是一个崭新的书包。
不是那种幼稚的卡通图案,也不是过于成熟的款式,而是设计简约大方的深蓝色帆布包,质感很好,侧面有一个小巧的网兜,可以放水杯。
“你的旧书包……需要清洗一下。”沈承聿看着她,声音低沉,“这个,可以先备用。”
他没有说“换掉”,而是用了“备用”这个词。
他给她留了选择和缓冲的余地。
陆时晚抱着那个新书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粗糙而坚实的纹理,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沈承聿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抑下去。
她小声说:“……谢谢叔叔。”
然后,她抱着新书包,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承聿看着关上的房门,心里并没有抱太大期望。
他清楚,情感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然而,第二天是周六。沈承聿上午在书房开一个视频会议。会议中途,他起身去客厅倒水,却意外地看到,陆时晚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身边放着的,是那个崭新的深蓝色书包。
而那个旧的、染血的浅蓝色书包,被她仔细地放在了她房间书桌旁的椅子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抱在怀里。
她没有立刻使用新书包,但至少,她允许它出现在自己的空间里,并且,将旧书包放在了一个相对“安全”,却又不是必须贴身携带的位置。
这是一个微小却意义重大的进步。
沈承聿端着水杯,站在原地,看着窗外阳光洒在女孩和那个新书包上,心底深处,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又被软化了一分。
他开始更留意她的需求,不仅仅是物质上的。
他注意到她似乎很怕冷,总是穿着长袖,手指也常常是冰凉的。
他让周阿姨将她床上的薄被换成了更保暖的羽绒被,又在客厅她常坐的沙发位置,放了一条柔软的羊绒盖毯。
他注意到她看财经新闻时,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或许是那些专业术语让她觉得无趣。
后来他便会在周末的早晨,看似无意地将电视调到自然纪录片或者一些历史考古的频道。
他甚至在做这些的时候,都尽量避免让她察觉到是特意为之,仿佛一切都只是顺其自然的发生。
这种细致入微的、沉默的关照,像涓涓细流,缓慢地渗透着陆时晚冰封的心。
她依旧很少主动说话,但她开始会用点头或摇头来更明确地表达意愿,会在沈承聿晚归时,像上次那样,小声提醒他“别太晚”,会在周阿姨做了合胃口的菜时,低声说一句“好吃”。
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份笨拙而真诚的靠近。
这天傍晚,沈承聿接到一个电话,是负责处理林建成夫妇身后事和遗产问题的律师打来的。
有些文件需要陆时晚作为唯一继承人签字,虽然她未成年,需要沈承聿作为临时监护人来代为处理大部分事宜,但有些程序仍需本人在场。
挂断电话后,沈承聿思索着该如何向陆时晚开口。
这势必会再次触及她的伤痛。
他走到次卧门口,敲门。
“时晚,有件事需要和你商量。”
陆时晚打开门,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询问。
沈承聿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将律师的话转述给她,省略了其中一些可能过于冷酷的法律术语,只强调了需要她出面签字的事情。
他预料中的抗拒和悲伤并没有立刻出现。
陆时晚安静地听着,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但自墓园那次彻底的宣泄之后,她似乎对“父母已逝”这个事实,有了一点点的承受能力。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着沈承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他相似的、不符合年龄的平静:
“叔叔,我需要做什么?”
沈承聿看着她那双努力保持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些许不安的眼睛,心中微软。
他放缓了声音:“只是去签个字,很快。我陪你一起。”
“……好。”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约定去律师事务所的那天,是个阴天。
灰蒙蒙的天空,让人的心情也无端有些低沉。
出门前,陆时晚站在玄关,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拿那个放在椅子上的旧书包,而是背起了沈承聿送给她的那个崭新的深蓝色书包。
书包里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包纸巾和一个水杯。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沈承聿的眼睛。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替她拉开门,动作自然地护在她身侧,一起走进了电梯。
律师事务所的气氛庄重而肃穆。穿着严谨的律师拿出厚厚的文件,逐页解释着那些关于资产、保险、债务的冰冷条款。
陆时晚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上,双脚甚至无法完全沾地。
她努力挺直背脊,认真地听着,虽然那些复杂的法律条文她多半听不懂,但她知道,这是在处理爸爸妈妈留下来的东西。
当需要她签字时,她拿起那支沉重的钢笔。
笔尖落在纸张上,她看着那一栏需要她签下“陆时晚”三个字的地方,眼眶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她的手有些颤抖,那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沈承聿站在她身边,全程沉默地陪伴。在她签字时,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泛白的指节。
他没有出声安慰,只是将一只手,轻轻地、坚定地按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一股温热的、支撑的力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陆时晚签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了一滴,砸在文件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她迅速用手背擦掉,低着头,不肯再抬起。
律师例行公事地整理文件,说着一些后续事宜。沈承聿耐心地听完,然后对律师点了点头,牵起陆时晚的手。
“我们走吧。”
他的手很大,很暖,完全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
走出律师事务所,阴沉的天空竟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阳光。
坐在回程的车上,陆时晚一直偏头看着窗外,异常沉默。
沈承聿知道,她又想起了父母。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将车里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快到公寓楼下时,一直沉默的陆时晚,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叔叔……”
“嗯?”
“以后……是不是就只有我和你了?”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带着一种深切的茫然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沈承聿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目视前方,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郑重、仿佛承诺般的语气,清晰地回答:
“是。”
“以后,有我在。”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三个字——有我在。
陆时晚没有再说话。
她依旧看着窗外,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
回到公寓,周阿姨已经做好了午饭。今天她做了一道糖醋小排,酸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吃饭时,陆时晚破天荒地,主动夹了一块小排,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沈承聿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悲伤不会轻易消失,未来的路依然漫长,或许还会有反复和波折。
但此刻,看着这个终于开始尝试接受新食物、新书包,以及他这个“新家人”的女孩,他仿佛看到,在那片经历过严冬的荒原上,第一株嫩绿的幼芽,正顽强地、小心翼翼地,破土而出。
而他,愿意成为这片土地上,沉默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