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茶馆,门前迎客的伙计,一抬眼看见这戴着古怪低檐帽的客人,再细看身形步态,嘴巴立刻张成了“o”型,一句“胡……”差点脱口而出。
胡俊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几乎是用手捂住了伙计的半边嘴,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一楼茶客喧闹,似乎没人注意门口,压低声音急促道:“嘘!别嚷!找个清静地儿,二楼靠窗的,快!不准声张!”
伙计被他这阵势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满了心领神会的笑,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压得极细:“明白明白!大人您这边请,楼上请!绝对清静,包您满意!” 他殷勤地在前面引路,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
二楼果然清静不少,临窗的位置视野开阔。胡俊选了个既能观察楼下后街,又能兼顾楼梯口的角落位置坐下。窗外正对着茶馆的后街,一条比主街更窄、也更显杂乱拥挤的巷子。两边全是各种地摊:卖时令蔬菜的、吆喝新鲜鱼虾的、蒸腾着热气卖包子馄饨的、还有卖针头线脑、竹木小玩意儿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混杂在一起,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嘈杂背景音。
胡俊选这里,本就是想听听这最原汁原味的市井闲话,看能不能在那些家长里短的唾沫星子里,捞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刚坐下,竖起耳朵捕捉着楼下飘上来的零碎言语,楼梯口就传来了脚步声。刚才那伙计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壶热茶和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一碟松软的云片糕,一碟金黄的油炸麻花。他身后跟着的,是穿着绸布长衫、一脸和气生财相的茶馆掌柜。
伙计麻利地把茶水和点心摆好,垂手退到一边。掌柜的立刻上前一步,一脸谄笑,对着胡俊深深一揖:“胡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小的给您……”
“行了行了,”胡俊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这毫无新意的开场白,他现在没心情听这些。
掌柜有点尴尬的笑了笑,示意伙计先去忙。
伙计给胡俊鞠了个躬,刚转身要走,胡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等等,你爹那咳嗽好些没有?没好就养着,先别干活了,上次给你爹弄的那个带轮子的小推车,让他别舍不得用。工具就是拿来用的,不是供起来看的。要是推着不顺溜,或者轮子卡了,直接拿回衙门,我再给你改改。”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关心。
伙计一听,眼圈都有点红了,连忙又是作揖又是点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还惦记着小的家里!我爹……我爹好多了!您给的那个小车,他宝贝着呢,天天推着在村里转悠,逢人就说是县太爷赏的!好使得很!就是……就是轮子沾了泥巴有点沉,小的回头就按您说的,推去衙门麻烦您给瞧瞧!” 他一激动,感谢的话夹着马屁像开了闸的洪水往外涌。
胡俊听得脑仁又有点疼,赶紧挥手:“好了好了,知道了,赶紧忙你的去!啰嗦!”
伙计这才千恩万谢地下楼去了。
伙计一走,掌柜的立刻无缝衔接,那赞美之词如滔滔江水:“哎呀呀,胡大人您真是……真是爱民如子,体恤下情啊!连伙计家里的老父都记挂在心,这份仁德……”
“打住!”胡俊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斜睨了掌柜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打断他,“什么爱民如子?老子还没成亲呢!连个媳妇儿都没有,哪来那么多‘子’?你这马屁拍得震天响,要是传出去,让人知道我胡俊在县城里有这么一大堆老老少少的‘孩子’,谁家还敢把姑娘嫁给我?嗯?这不是断我香火吗?” 他说完,呷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柜。
“呃……这……这个……”掌柜的被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反问噎得满脸通红,舌头打了结,张着嘴半天憋不出一个圆场的话来,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尴尬地搓着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俊看他那窘样,心里那点郁气倒是散了些。他放下茶杯,正了正神色,声音压低了些:“好了,说正事。最近……城里有没有什么生面孔?看着可疑的?或者,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传言没有?” 胡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却锐利起来。
掌柜的一听这问话,脸上的尴尬瞬间被一种“我懂”的了然取代。他立刻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大人,您……是在查李家那档子……惊天动地的血案吧?”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带着惊恐和八卦的光,“之前六子他们来询问过了,刚走没多久,也就……不到一个时辰吧?您这就亲自来了!店里来的都是熟客,知根知底的,生面孔?真没见着。可疑的事儿?除了李家这事闹得人心惶惶,也没听说别的什么邪乎事儿。不过大人您放心!” 他拍着胸脯保证,“小的心里有数!一准儿帮您留意着!待会儿我就去跟相熟的几家掌柜都打个招呼,让他们也多长几只眼睛,多竖几只耳朵!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小的立马去衙门给您报信儿!绝不含糊!”
胡俊点点头心想,看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搞个‘协查通报’什么的叫张彪他们发下去。这掌柜虽然爱拍马屁,但消息确实灵通,做事也算上道。这群众基础还是可以的。“有劳掌柜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掌柜的连连躬身。
胡俊看了眼窗外后街的人群,很是随意的说道:“六子他们过来没打你的‘秋风’?”
掌柜听到胡俊的问话一愣。“哪能呢!就是看他们跑的辛苦,送了几杯茶而已。”
听到掌柜的回答,胡俊转头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了一眼掌柜,掌柜也不知道胡俊打量他时是什么意思,只能站在那对胡俊干笑。
这时下面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让让!让让!借过借过!菜车过一下!”。
胡俊循声望去,一个壮实的菜农正推着一辆堆得冒尖的独轮车,车上码放着水灵灵的各种蔬菜,青翠欲滴。巷子本就狭窄,两边的小摊贩纷纷把自己的家什往里挪,好让车过去。等待的间隙,旁边一个卖鸡蛋的老汉瞅着那车菜,由衷地赞道:“老李头,你这菜种得是越来越好了!瞧这水头,足!”
推车的菜农老李头停下脚步,抹了把汗,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那可不是!自打胡大人带着咱们把城西那条破水沟重新挖了,还修了那几个大蓄水池子,嘿,这地浇起来可省老劲了!再不用像以前,肩膀都挑肿!现在只要把那小闸门一提,水就哗哗流进地里!离水池远点的地,推个小车去拉几桶也成,再不用挑着走二里地,累死个人!还有大人弄的那个……那个啥肥坑?”他挠挠头,一时想不起那文绉绉的词,“反正就是把粪尿沤好了再浇地,肥力足还不烧苗!水足肥够,这菜它自个儿就铆足了劲长,能不好吗?”
“对对对!”旁边一个卖鱼的汉子立刻接话,嗓门挺大,“还有胡大人弄的那什么……卫生整治!嘿,你别说,现在城里是干净多了!以前那烂菜叶子、鸡屎鸭粪满街都是,臭气熏天!现在可好,那些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都被大人收编了,叫什么‘卫生协管’?一人发个破锣,整天在街上转悠,谁家门口脏了乱堆了,上去就敲锣!还负责把垃圾都收走,推到城外荒山坡埋了!虽然敲得人脑壳疼,可这路是真干净了!”
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的笑声和议论声,大多是对胡俊这些举措的认可。
然而,在这片和谐的声音里,一个尖利的老妇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浓浓的不满:“干净?干净顶个屁用!胡大人断案糊涂着呢!” 说话的是个挎着篮子卖针线的张婆子,她叉着腰,一脸忿忿不平,“上回,我家那只芦花大母鸡,明明就是飞到隔壁王二麻子家院子里了!我亲眼看见的!结果呢?胡大人升堂,问了两句,一拍惊堂木,说什么‘既然两家都说鸡是自家的,那就比比谁家的鸡做出来更好吃!当场杀了,一家分一半,当天必须做了吃掉!本官亲自来尝!’你们听听,这叫什么判法?啊?”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张婆子更气了,脸涨得通红:“笑!笑什么笑!更气人的还在后头呢!那天中午,胡大人真就来了!坐在我家堂屋,尝了我做的鸡,又跑去王二麻子家尝了他媳妇做的鸡!吃完一抹嘴,你猜他说啥?”
她模仿着胡俊的语气,拉长了调子,学得惟妙惟肖,“‘嗯……张婆子手艺火候过了点,肉有点柴;王二家的嘛,盐放少了,淡出个鸟来!都不如我衙门里厨子炖得香!’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叫什么事儿啊!我的鸡没了不说,还落个做饭难吃的名声!我在这条街做了几十年饭了,我……”
她的话被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后生笑着打断了:“张婆婆,您就知足吧!胡大人后头不是又判了,让您两家婆娘好好练练手艺,还每家赔了十只半大的鸡仔吗?说是养大了再比过!您算算账,一只老母鸡换十只小鸡,您亏了吗?这不赚大发了!”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笑着附和,“胡大人这是变着法儿给你们两家送鸡呢!”
“还督促你们练厨艺!用心良苦啊张婆婆!”
张婆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点下不来台,强辩道:“那……那也不能说我做饭的手艺不好啊!搞得现在街坊邻居见了面就拿这事儿打趣我!说我跟王二家的比着谁更难吃!这名声……这名声……”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那点强撑的气势也泄了,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连楼上支着耳朵听的胡俊,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想起那桩啼笑皆非的“美食断案”,当时被那两家婆娘吵得头疼,灵机一动想出的损招,没想到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
转过头看见掌柜的也在那看着下面笑,胡俊脸立马就黑了。“笑什么笑?很好笑吗?”
掌柜一下子尬在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茶钱算你的,本官的笑话不是白看的。”
胡俊喝完杯中的茶,拿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戴上竹笠起身向楼下走。
只留下掌柜站在原地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