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松花江上化开的冰排子,撞过最后一个弯,晃晃悠悠漂进了二十一世纪的门槛。
千禧年的烟花,在县城的夜空零星炸响过几回,带着股新旧交替的惶惑与微茫的希望,很快就散尽了。
那股子弥漫全球的“千年虫”恐慌,传到东北这犄角旮旯的筒子楼里,就变成了老姜同志饭桌上就着二锅头的一句嘟囔:
“啥虫不虫的,还能把咱这破锅炉房啃了?该烧煤烧煤,该吃饭吃饭!”
话是这么说,可有些变化,还是像开春后墙根下悄悄冒头的嫩草芽,挡不住地钻出来。
首先是纸扎铺的“生意”。
自打陈家坳那档子事悄没声儿地传开——
陈友良老先生虽遵嘱没大肆宣扬,但架不住村里老头老太太的嘴,加上黄三爷那张吹起来没边儿的碎嘴暗中推波助澜——
“姜家小子有点邪门本事”的名声,像长了腿似的,在县城周边几个村镇不温不火地蔓延开来。
找上门的不再局限于哭哭啼啼、拿着逝者生辰八字来求个“好看点”纸活的家属。
偶尔,会有面色惶惑、眼神躲闪的陌生人,揣着用红布或黄纸包着的“心意”,在黄昏时分敲响纸扎铺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
祖坟好像有点不对劲,开春扫墓总觉得阴风阵阵;
家里老人去世后,小孩半夜总哭说看见“黑影”;
新搬的屋子晚上总有怪响,睡不踏实;
甚至还有问能不能给“看看”运势,求个平安符的。
我大多时候是惫懒地应付着。
真遇上沾了阴秽邪气的,酌情收点钱物(红纸包厚度决定了我的“酌情”程度),用师父教的法子结合自己这几年摸爬滚打琢磨出的野路子,能化解的化解,化解不了又非要纠缠的,就“建议”他们去更大点的寺庙或道观“拜拜”。
至于看相算命求符?
一律摆手:“不会,找错人了。”
倒不是清高,是真不会,师父当年就没正经教过这个,用他的话说:“命数这玩意儿,沾多了折寿,咱吃的是‘清理’饭,不是‘指点’饭。”
黄三爷对此颇有微词,常在我耳边聒噪:
“姜兄弟,送上门的香火钱!你咋就往外推呢?不会算?胖爷我…呃,三爷我多少懂点啊!咱可以合作嘛!你负责‘看’,我负责‘说’,五五分账…”
往往话没说完,就被柳应龙一个冰冷的眼神,或者我随手弹过去的一小撮掺了雄黄的香灰给噎回去。
这厮倒也识趣,知道在我这儿讨不到太多便宜,便时常玩失踪,美其名曰“拓展业务渠道”,也不知道又去哪个村头社戏班子混吃混喝,或是找哪家新丧的富户“友情出演”保家仙去了。
柳应龙则彻底在纸扎铺扎下了根。
他不像黄三爷那般跳脱,大多数时候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倚在铺子最里角那把唯一完整的太师椅里(从废品站拖回来的),闭目养神,或者用那双墨绿的竖瞳,无焦点地望着门外流淌的光阴。
他的“伙食”依旧是个问题,饭量虽比刚来时收敛了些,但仍远超常人。
好在随着“业务”稍有起色,偶尔能接个稍微肥点的活儿,加上老姜同志厂里效益居然有了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好转”(据说接了批外贸订单),家里的米缸总算不至于见底太快。
作为回报,柳应龙承包了铺子里大部分需要力气的活计——搬纸、扎架、甚至帮着老姜同志修理家里总出毛病的破家具。
他手艺粗糙,但力气够大,效率惊人。
老姜同志对我的“副业”,态度依旧复杂。
一方面,眼见着家里经济压力因我的“外快”稍有缓解,他紧绷的眉头能稍稍舒展片刻;
另一方面,每次看到有面色不正的人鬼鬼祟祟上门,或者我半夜被叫出去“办事”后带着一身香火纸灰味、脸色苍白地回来,他那双被岁月和煤灰侵蚀的眼睛里,总会翻涌起深沉的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烦躁。
父子间的对话依旧不多,常常是沉默地吃饭,间或几句关于天气、菜价、厂里闲话的交流。
但有些东西,在沉默中悄然改变。
比如,他不再轻易提起“别搞那些神神叨叨”,比如,他会在冬天给我留门厅炉子上温着的饭菜,即使我回来再晚。
王墩儿的腿伤养了小半年,总算能撇开拐杖瘸着走了,落下了点微跛的后遗症,但人精神头回来了。
他不再提去南方的事,就在筒子楼附近支了个简陋的修鞋补胎摊子,手艺居然还不错,养活自己之余还能偶尔给我和老姜捎点卤煮熟食。
关于县医院那晚的事,我们默契地很少提及,仿佛那只是一场共同经历的、荒诞而危险的噩梦。
只有喝多了的时候,王墩儿会红着眼眶,拍着我肩膀含混地说:“九儿…哥欠你一条命…”
我则用酒杯碰碰他的,把话题岔开:“墩儿哥,你那卤煮,下次多放点豆腐,少肥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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