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那股子混合着草药馊味、陈年汗渍和湿冷土腥的“三清殿”专属气息,浓得化不开。
油灯的火苗子蔫头耷脑,在破碗盏里苟延残喘,把墙上我和师父那两道被拉得老长、活像吊死鬼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
师父张守一躺在土炕上,裹着他那身油光锃亮、能当铠甲使的破道袍,整个人缩成一团,干瘪得像条被反复晒干又泡发的咸鱼。
蜡黄的脸皮紧紧绷在高耸的颧骨上,眼窝深陷,两口枯井里偶尔翻腾起一丝浑浊的光,证明这老瘪犊子还没彻底撒手人寰。
他喉咙里那破风箱似的“嗬嗬”声,撕拉撕拉的,比屋后乱葬岗的穿堂风还瘆人,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能把人天灵盖都咳飞的闷响,带出点黑红黑红、带着腥甜铁锈味的血沫子,精准地喷溅在炕沿那块早已成为“历史遗迹”的暗红“血地图”上,又添新彩。
他那双浑浊得跟蒙了层厚厚阴翳的死鱼眼珠子,此刻正艰难地往上翻着,视线死死粘在我额头上——
那五道纠缠盘绕、如同五条吃饱喝足、瘫在石头上晒太阳的懒蛇般的妖异血纹。赤、黄、墨绿、灰、金白,在油灯那点豆大的、随时准备咽气的昏黄光晕里,随着我手里那块烤得焦香流油、滋滋冒油的野兔腿晃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搏动着,流转着一种…
嗯…姑且称之为“学费已缴,爱咋咋地”的惫懒光泽。
“咳…咳咳…噗…”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闷响,老家伙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抖得跟通了电的鸡爪子似的,颤巍巍地指向我手里的兔腿,“小…小瘪犊子…光…光顾着自己…啃…啃…”
我正撕扯着一条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的兔腿,闻言头都没抬,顺手把啃得溜光、还带着点肉筋的骨头精准地弹向墙角一只探头探脑、蠢蠢欲动的肥耗子。
那耗子“吱”一声,叼起骨头就跑,没影了。
“师父,您老省省吧,”
我声音拖得老长,带着股混不吝的油滑劲儿,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您瞅瞅您这嗓子眼,比耗子洞还细,啃得动吗?这兔子腿筋道,怕把您那口老牙硌飞喽!徒儿替您尝尝咸淡,回头给您熬点烂糊肉糜汤,保管您喝着顺溜!”
说着,我又狠狠撕下一大块肉,嚼得满嘴流油。
师父被我噎得直翻白眼,喉咙里“嗬嗬”响得更急了,枯瘦的手指头哆嗦着指着我,嘴唇翕动半天,最终只挤出一句:“…没…没良心…”
然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血沫子飞溅得跟天女散花似的。
我浑不在意,继续跟手里的兔腿较劲,心里盘算着明天去哪个山头再打点野味。
这老家伙,骂人的力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就在我啃完最后一口肉,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头上的油星子时,炕上的师父突然不咳了。
破屋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师父那双浑浊不堪的死鱼眼,此刻竟爆发出一种迥异于往日浑浊的、极其清明的光芒!
那光芒锐利、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实质的决绝。
他蜡黄的脸上,那股子“随时蹬腿”的衰败气息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不正常的红晕。
他死死地盯着我,枯瘦的手指不再是颤抖,而是异常稳定地抬起,直直地指向我胸前那枚冰冷沉重、带着狰狞裂痕的铜钱。
“九…九阳…”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破败,反而透着一股子金属摩擦般的低哑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千钧重压,“过…过来。”
这语气,不对劲。
太他妈不对劲了。
跟平时骂我“小瘪犊子”的调调完全两样。
我脸上的惫懒笑容瞬间僵住,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手里那根光溜溜的兔腿骨“啪嗒”掉在泥地上。
我蹭到炕边,没敢坐,就杵在那儿。
师父那双清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把我的魂魄都看穿。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伸向他那件油光锃亮的破道袍怀里,一阵摸索。
叮铃…哐啷…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金属碰撞声,从他怀里传出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冰冷和沉重感,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器物被唤醒。
几秒钟后,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
枯瘦的手掌摊开,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钱。
不是挂在我脖子上的那枚裂开的。
是另一枚。
同样古旧,边缘磨损得圆润,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摩挲的深沉古铜色。
但个头似乎更大一圈,钱体也更加厚重。
最诡异的是钱面上凝固的暗红污迹——比我那枚更深沉,更粘稠,几乎覆盖了整个钱面,像一大块干涸凝固的、发黑的血痂!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土腥、铁锈、陈旧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血腥掩盖的奇异檀香的气味,瞬间从那枚铜钱上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屋里的草药馊味和烤兔肉香!
这味道…这感觉…
太他妈熟悉了!
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大门!
九年前!
那个鬼节子夜!
血月当空!百鬼哭丧!就是这个味儿!
那个踹门而入、一身酒气、跛着脚的疯老道,就是用这玩意儿塞进我嘴里,还给我起了“姜九阳”这个破名!
“这…这是…” 我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发涩。
“当…当年…塞你嘴里的…那枚…”
师父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沧桑,“阳煞…锁魂钱…的…母钱!”
母钱?!
我心头巨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前那枚裂痕狰狞的铜钱。
那枚我一直戴着的,是…子钱?
师父没理会我的震惊,他那双清亮的眸子死死盯着掌心那枚布满暗红污迹的母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怀念,有痛惜,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一片深沉的疲惫。
“道爷我…张守一…龙虎山…弃徒…漂泊半生…坑蒙拐骗…呃不…游戏风尘…”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临了…临了…就剩下…这点…压箱底的…破烂儿…和…你这个…不省心的…小瘪犊子…”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枚布满暗红污迹的沉重母钱,极其郑重地、一点一点地、按向了我胸前那枚裂痕狰狞的子钱!
嗡——!!!
两枚铜钱接触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重威压和灼热气息猛地爆发开来!
整个破屋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子被压得瞬间贴伏下去,几乎熄灭!
我胸口如同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中!
剧痛!深入骨髓的剧痛!
伴随着一股灼热滚烫、带着无边煞气和古老威严的洪流,顺着铜钱接触的地方,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
这股力量霸道绝伦,蛮横地冲刷着我的经脉,撞击着我的魂魄!
额间的五道血纹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赤黄绿灰白五色疯狂流转、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压迫!
“呃啊——!”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师父枯瘦的手却如同铁钳,死死地按着那两枚紧贴在一起的铜钱,任凭那股灼热霸道的力量疯狂涌入我的身体!
他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精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拿着!用它…压住…那东西!替道爷…看好…这…阴阳道!别…别让它…翻了天!”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按着铜钱的手猛地一松!
那枚布满暗红污迹的沉重母钱,“叮”一声轻响,掉落在他枯瘦的胸膛上,滚了两下,不动了。
上面那浓得化不开的暗红污迹,似乎…黯淡了一丝。
而涌入我体内的那股灼热霸道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胸口那枚子钱滚烫的余温和一种…
沉甸甸的、仿佛被强行塞进了一座大山的滞涩感。
师父脸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蜡黄的脸瞬间变得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
他眼中的清明之光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
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干,他整个人瘫软下去,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只剩下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喘息。
“师…师父?”
我心头狂跳,一股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冰冷。
他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那浑浊的眼底,最后倒映出的,是我那张带着茫然和一丝恐慌的脸。
他枯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滚…滚回…家去…找你爹…老姜…告诉他…道爷我…嗝…欠他的…酒钱…下辈子…还…”
最后一个“还”字,如同叹息般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
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子跳动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噗”,彻底熄灭了。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我胸前那枚紧贴皮肤的铜钱,依旧残留着一丝灼人的滚烫,还有那枚静静躺在师父灰败胸膛上的、布满暗红污迹的母钱,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沉重的金属光泽。
我僵立在炕边,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师父…没了?
那个整天骂我“小瘪犊子”、坑我进五仙阵、逼我吃烤耗子肉、喝劣质烧刀子、却又在黑白无常手里把我抢出来的老疯子…就这么…蹬腿了?
胸口那沉甸甸的滞涩感和铜钱的滚烫,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操…”
黑暗中,我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有眼泪,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和茫然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我摸索着,捡起掉在地上的兔腿骨,在黑暗中胡乱地擦了擦手。
然后,极其粗暴地,一把扯下师父胸前那枚冰冷的、布满暗红污迹的母钱。
入手沉重,冰凉刺骨,带着浓重的血腥土腥气。
我把它胡乱地塞进怀里,紧贴着那枚依旧滚烫的子钱。
两枚铜钱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在一起,一股奇异的、冰火交织的感觉传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最后看了一眼炕上那具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彻底没了声息的佝偻身体。
“老瘪犊子…走好。下辈子…少喝点马尿…”
我对着黑暗,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转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柴门。
冰冷的、带着山林湿气和淡淡腐叶味道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在脸上,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该走了。
回那个…
我七年没回去的…东北筒子楼。
去找那个…
被我克死了老婆、又被迫送走儿子、如今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老姜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