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松花江上化冻的冰排子,晃晃悠悠又撞过了七个年头。
当年那个在五仙阵里被撕扯得哭爹喊娘、在黑白无常注视下瑟瑟发抖的小崽子姜九阳,如今已是十六岁的滚刀肉一根,杵在阴阳两界的夹缝里,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人嫌狗不待见的那种。
当年那处破得快散架的土坯房,如今被我和师父张守一(主要是被我)修修补补,勉强有了点“道观”的雏形。
当然,牌匾是没有的,门口那根歪脖子老槐树上,倒是挂着我用烧火棍烫出来的一块破木板,上书三个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的大字——“三清殿”。
路过的野鬼看了都摇头,说这字儿比它们坟头冒的青烟还邪性。
师父?
老家伙依旧挺在他那张散发着浓郁“老人味”的土炕上,靠着白老蔫隔三差五送来的草药吊着半口气。
如今骂我的力气是越发小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挺尸,偶尔睁眼,浑浊的眼底就透着一股“造孽啊,咋还没死”的绝望,以及对我这副混不吝德行的…麻木。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等我给他顺回来点山鸡野兔时,还能抢得快一点。
至于五仙?嘿!
胡三姑那座藏在雪山坳里的冰晶小筑,如今门口常年挂着块寒冰凝结的牌子,上书八个铁画银钩、寒气四溢的大字:“姜九阳与耗子不得入内”。
上次我试图翻墙进去“借”点她收藏的雪莲泡酒,结果刚摸到墙根,就被一股凭空出现的、能把人蛋都冻掉的寒流掀了个大跟头,滚下山坡啃了一嘴泥。
胡三姑那张冰碴子脸在云端一闪而过,眼神里的嫌弃浓得能腌咸菜。
黄二爷那热闹的“黄仙洞”,更是对我严防死守。
洞口那两只看门的黄皮子精,一见我影子,毛都炸起来,“吱哇”乱叫着就往洞里钻,连滚带爬地去报信。
黄二爷本人?
但凡闻到我的味儿,立马施展土遁之术,溜得比兔子还快。
他腰间那葫芦“神仙倒”,如今藏得比命根子还严实。
上回我趁他喝多了在洞外石头上打盹,刚摸到葫芦嘴儿,这老小子跟装了弹簧似的蹦起来,红着眼珠子追了我三里地,那破锣嗓子骂得满山野鬼都捂耳朵。
柳常青的蛇谷?
那地方我压根不想去。
阴森潮湿不说,遍地都是滑溜溜、冷冰冰的长虫,指不定哪条就是柳大爷的眼线。
上次我去谷口想“借”点驱蛇的草药,刚喊了一嗓子“柳大爷在家吗?”,谷里瞬间万蛇嘶鸣,墨绿色的毒雾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涌出来,吓得我撒丫子就跑,鞋都跑丢一只。
柳常青那枯瘦的身影在毒雾深处若隐若现,藤杖往地上一顿,整个山谷都跟着抖三抖。
灰婆子…
算了,这位的地盘就在耗子洞里,我钻不进去。
但她养的那群油光水滑的“情报耗子”,如今见了我跟见了活阎王似的,“吱”一声就窜没影了。
上回我想抓只肥的烤了解馋,结果追到它们老巢洞口,被灰婆子拎着烧火棍堵个正着。
老太太没说话,就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绿豆眼死死瞪着我,手里烧火棍冒着一缕缕不祥的青烟。
得,惹不起,溜了溜了。
后来听说,灰婆子给所有耗子开了会,中心思想就一条:看见姓姜的,啥也别说,跑!玩命跑!
白老蔫倒是没明着赶我,他那片药圃也没挂牌子。
但这老胖子学精了!
但凡我去“请教”草药知识,或者“帮忙”打理药圃(主要是想顺点),他就笑眯眯地搬个小马扎坐在田埂上,一双小眼睛眯成缝,跟尊弥勒佛似的盯着我,手里还盘着两枚沉甸甸的铁胆,嘎啦嘎啦响。
那眼神,温和是温和,但总让人觉得后背发凉,仿佛在说:“小子,手往哪儿伸,胖爷我看得清清楚楚。”
几次下来,我也懒得去触这笑面虎的霉头了。
五仙惹不起,附近的孤魂野鬼就成了我主要的“交流对象”兼“物资来源”。
西坡乱葬岗的李奶奶,就是当年头七择韭菜那位。
自从她那碗韭菜馅饺子贡品被我“帮忙清理”之后,就彻底跟我杠上了。
只要我靠近她那个塌了半边的坟头,里面就传来抑扬顿挫、花样翻新的骂街声,从“小瘪犊子”骂到“挨千刀的”,词汇量之丰富,腔调之凄厉,堪称鬼界一绝。
后来我学乖了,再去“拜访”,先往她坟头扔一把从黄二爷洞府门口顺来的、骚气冲天的狐狸毛。
嘿!世界瞬间清净!
李奶奶在里面气得直抽抽,愣是骂不出声了!
东头山涧里泡着的那个水鬼老周,就是当年被我石头换纸钱的倒霉蛋。
如今见了我,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深水里扎,咕噜噜冒一串怨气冲天的水泡。
想找他“借”点水底捞上来的古钱币?门儿都没有!
有次我蹲在涧边,拿着根拴着烤麻雀的树枝“钓鱼执法”,老周在下面馋得直转圈,水波哗哗响,就是不敢露头。
最后实在忍不住,一只青白浮肿的手猛地伸出水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麻雀就跑!
留下我在岸上目瞪口呆。
行,算你狠!
还有南坡那个总爱在月圆之夜对影自怜、吟些酸诗吊死鬼秀才。
被我撞见几次后,现在一到月圆之夜,就抱着他那根上吊绳,躲到最偏僻的歪脖子树后面,瑟瑟发抖,生怕我过去把他那点文绉绉的酸气给搅和了。
上次我故意溜达过去,清了清嗓子,刚嚎了一句“妹妹你坐船头啊…”,吊死鬼秀才“嗷”一嗓子,绳子都不要了,化作一股青烟,瞬间没影儿。
最绝的是北沟那个总喜欢半夜敲人窗户、吓唬小孩的无头鬼。
自从被我逮住,用浆糊把他那颗腐烂发臭的脑袋(暂时找回来的)粘在了一棵老槐树上,面壁思过了一整夜后,现在方圆十里的窗户都安全了。
那无头鬼远远看见我,跟见了活祖宗似的,抱着他那颗不太稳当的脑袋,跑得比兔子还快。
黑白无常这俩老主顾,倒是跟我“相处甚欢”。
谢必安是纯粹把我当成了取乐工具。
隔三差五就溜达过来,也不管是白天黑夜,往我“三清殿”门口那歪脖子树杈上一坐,晃荡着惨白的小腿,嗑着不知道从哪个倒霉蛋坟头顺来的瓜子,津津有味地看我折腾附近的野鬼,或者跟五仙斗智斗勇(主要是斗勇)。
看到精彩处,还“啪啪”鼓掌,咧着那僵硬的嘴角点评:“小鬼头,这手玩得妙啊!那老周的水性见长啊!”
“啧啧,灰婆子那烧火棍快冒烟了!再加把火!”
偶尔心情好,还会“指点”我两句:“想偷老黄皮子的酒?你得用雄黄粉拌上童子尿抹手上!那骚狐狸鼻子最灵,就受不了这个味儿!”
——虽然这馊主意让我被黄二爷追杀了整整一天。
范无咎来的次数少些,但也时不时会像个背后灵似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阴影里。
他那双墨黑的眸子如同探照灯,大多数时间都落在我胸前那枚铜钱上。
偶尔看我闹腾得太过分,比如差点把李奶奶气得魂飞魄散,或者把无头鬼的脑袋当球踢时,他那干涩平板的声音就会像冰水一样浇下来:“适可…而止。阴司…有序。”
每次说完,目光总会在我铜钱裂痕处多停留几秒,那眼神,仿佛能看透里面越来越不安分的“邻居”。
日子就在这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主要是被我欺负的)、五仙退避三舍、黑白无常看戏的节奏里,晃晃悠悠地往前滚。
我姜九阳,姜大胆儿,姜滚刀肉的名号,在这片山野阴阳两界,算是彻底打响了。
用谢必安的话说:“小鬼头,你现在是臭名昭着,鬼神共愤!连阎王爷的生死簿上,你的名字旁边估计都得打个‘滚刀肉,慎勾’的批注!”
我对此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能顺则顺,能抢则抢,能气死谁算谁。
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师父炕上挺尸,五仙不敢动我,黑白无常似乎也默许了我这种“存在”,只要不真把天捅个窟窿,他们乐得看热闹。
直到那个月黑风高、连野鬼都懒得出来溜达的夜晚。
白天刚下过一场冷雨,山林里湿漉漉的,空气又潮又冷。
师父喝了点白老蔫新熬的草药,睡得比死猪还沉。
我盘腿坐在“三清殿”里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块蒲团上——
这是灰婆子洞里一只耗子“孝敬”的,据说是它太奶奶的嫁妆——百无聊赖地擦拭着那枚铜钱。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那道污血凝结的“封口”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光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裂痕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如同沉睡毒蛇的吐信,顺着指尖传来。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层碎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铜钱深处响起!
我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
低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道看似凝固的污血“封口”边缘,一丝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新的裂痕,如同活过来的黑色蜈蚣,正悄然沿着旧有的裂痕,向外蔓延了一丁点!
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以往更加粘稠、冰冷、带着浓烈腐血恶臭和一种…
令人心悸的、非人般戏谑贪婪的气息,如同毒液般,从那一丝新裂开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
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