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父的教学手段堪称精神摧残。
让我闭眼画符引雷劈塌茅房,逼我跳坟头梅花桩摔进棺材,理论课直接喂我“拟尸丹”体验诈尸。
最绝的是“养小鬼”实践课——师父把偷供果的黑锅扣我头上,害我被城隍庙阴差追出三里地。
直到那夜铜钱裂缝渗出黑血,一只冰冷的鬼眼在裂痕中缓缓睁开。
而远处山道上,暗红旗袍的下摆正无声拂过草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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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顶上新糊的泥巴还没干透,一场急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屋里顿时奏响了交响乐——东边叮咚,西边哗啦,雨水在坑洼的地面上汇成浑浊的小溪,顽强地朝着我睡觉的干草堆蜿蜒进军。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霉烂稻草和师父身上那股永恒不变的劣质烧刀子与汗馊混合的“仙气”。
“瘪犊子玩意儿!”
师父张守一骂骂咧咧地从他那三条腿的“宝座”上弹起来,跛着脚在漏雨的屋里蹦跶,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瘸腿老猫。
他抄起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瓦盆,精准地接住从房梁缝隙里窜下来的一道水线,嘴里还不忘对我进行“爱的鞭策”:
“瞅啥瞅?跟个木头橛子似的杵着!赶紧的!把能接水的家什儿都给老子摆上!这他娘的是天赐的‘聚水盆’,不收白不收!”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拖过墙角那只豁牙露齿、不知哪个朝代的破陶罐,摆到另一处“瀑布”下方。
冰凉浑浊的雨水溅在脸上,激得我一个哆嗦。
师父倒是精神抖擞,叉着腰,对着屋顶的破洞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混着漏下的雨水横飞:“看见没?九阳!这就叫……呃……‘天降甘露,考验心性’!修道之人,就得有这份……随遇而安的……呃……淡定!”
淡定?
我瞅着脚边草堆里一只肥硕的潮虫正拖家带口、慌不择路地往高处爬,感觉自己的心境跟它也差不了多少。
好不容易雨势稍歇,屋里勉强能下脚了。
师父一抹脸上的雨水(也可能是汗水),浑浊的小眼睛贼兮兮地一转,落在我身上:“行了,别跟个落汤鸡似的蔫吧了!今儿个……师父教你点真格的!画符!”
他不知又从哪个耗子洞里掏摸出那卷黄不拉几、毛了边的符纸,那支秃得只剩下几根倔强硬毛的破笔,还有那碟子散发着一股铁锈和草药混合怪味的“墨汁”——
据说是用陈年锅底灰、公鸡冠子血和雷劈过的老槐树皮熬的,闻着就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看好了!”
师父盘腿坐回他那三条腿的板凳上,腰杆竟挺得笔直,那件油光锃亮的破道袍竟也平添了几分“威严”。
他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抓起秃笔,蘸饱了那黑乎乎、粘稠如鼻涕的墨汁,悬腕于符纸之上。
“画符一道,首重心诚!心不诚,则神不聚!神不聚,则法不灵!”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得屋顶又簌簌掉下几点泥渣。
“尤其这‘引雷符’,笔走龙蛇,意在笔先!须得引动心头一点纯阳之火,勾连九天之上那煌煌天威!稍有差池……”
他故意停顿,浑浊的小眼睛斜睨着我,压低声音,营造出恐怖氛围,“轻则符箓成灰,反噬心神!重则……嘿嘿,天雷顺着你这笔杆子就劈下来!把你小子……炸成外焦里嫩的……烧鸡!”
我被他唬得后脖颈子发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仿佛已经闻到了焦糊味。
“瞧好了!我只画一遍!”
师父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瞬间变得极其专注,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两点微不可查的精光一闪而过。
他手腕猛地一沉,笔尖触及符纸!
唰唰唰!
那支破笔在他手里,竟真的如同活了过来!
笔走如飞,快得只余一片墨色的残影!一道道扭曲盘绕、古拙苍劲的朱砂色符文(明明是黑墨,却在他笔下诡异地透出一股暗红之意)随着他手腕的急速抖动,在黄符纸上飞速蔓延。
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如同含了滚烫的石头,每一个含糊的音节都带着奇特的韵律,仿佛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沟通。
我屏住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笔尖和纸上迅速成型的、复杂得令人头晕的符文轨迹。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硫磺焦糊气息的热浪,竟真的随着符文的勾勒,从符纸上缓缓弥散开来,冲淡了屋里的潮湿霉味。
最后一笔,如惊龙摆尾,猛地向上一挑!
“敕!”师父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嗡——
那张刚刚画成的引雷符,符纸边缘竟无火自燃般,瞬间腾起一圈幽蓝色的细小火焰!
火焰跳跃着,无声无息,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狂暴的毁灭气息!整个破屋的温度似乎都骤然升高了几度!
连漏雨的滴答声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威压给镇住了!
“瞧见没?这就叫……火候!”
师父得意地一扬下巴,那圈幽蓝火焰随着他话音落下,倏地熄灭,只余下一张墨迹淋漓、符文暗红流转的符箓,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散发着余温。
我看得心驰神往,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这……这才是真正的道法!
刚才那点抱怨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抓起那支秃笔,手激动得直哆嗦,学着师父的样子,蘸饱了那怪味墨汁,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回忆着师父刚才那神乎其技的笔势,悬腕落笔——
“闭眼!”
师父的烧火棍毫不客气地敲在我手腕上,疼得我差点把笔扔了,“睁着眼画个屁!画符……用的是心!是神!不是你那俩窟窿眼儿!给老子……闭上!用心……去‘看’那符文的样子!用意念……去引动……你丹田里……那点……热乎气儿!”
闭眼?我傻眼了。
脑子里那点刚刚记住的符文轨迹,没了视觉参照,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
我硬着头皮,紧闭双眼,努力在黑暗的脑海里勾勒那扭曲复杂的线条,手腕僵硬地移动着。
笔尖落在纸上,感觉不对。
歪了?重了?轻了?
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那墨汁似乎也格外滞涩,笔毛分叉得厉害,在纸上拖泥带水。
我紧张得满头大汗,额头青筋直跳,努力用意念去“勾连九天之上那煌煌天威”,可丹田里除了昨晚那半块硬窝窝头沉甸甸的坠感,啥“热乎气儿”也感觉不到!
“轻点!轻点!你他娘的画符还是犁地呢?手腕!手腕是死的吗?软!要软!”
师父的烧火棍精准地敲在我紧绷的手腕关节上,伴随着毫不留情的训斥,“你那点神儿呢?散了!跟烟儿似的!聚起来!聚到笔尖上!”
我被他敲得手忙脚乱,脑子里一团浆糊。
黑暗中的符文轨迹彻底乱了套,笔下更是完全失控。只觉得那笔尖像是不听使唤的泥鳅,在纸上胡乱扭动、涂抹,墨汁要么聚成黑疙瘩,要么拉出断断续续的蚯蚓线。
“停!停停停!”
师父忍无可忍地吼道,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瞧瞧!瞧瞧你这画的啥玩意儿?鬼画符都比你这工整!这歪歪扭扭的……别说引雷了,引个耗子都够呛!白瞎老子这上好的‘惊雷墨’!”
我睁开眼,看着自己笔下那张惨不忍睹的“杰作”——一团团毫无章法的墨迹,东一坨西一滩,别说符文了,连个像样的圈都没画圆。
再看看师父那张暗红流转、仿佛蕴藏着雷霆之威的引雷符,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重画!”
师父把一沓新符纸拍在我面前,吹胡子瞪眼,“画不出个囫囵个儿的……今儿晌午……你那份耗子肉……没了!”
耗子肉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我咬紧后槽牙,憋着一股狠劲儿,再次闭眼,落笔。
手腕依旧僵硬,意念依旧涣散,笔下的“鬼画符”依旧惨不忍睹。一张,两张……废掉的符纸在脚边堆成了小山。
手背上、手腕上,被师父的烧火棍敲出来的红印子也渐渐连成了片。
也不知画到第几张,或许是憋得太狠,或许是丹田里那点窝窝头终于消化出了点可怜的热量。
在我又一次“意念引雷”时,一股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暖流,似乎真的从肚脐眼下方的位置颤巍巍地升了起来,试图涌向僵硬的右臂。
就在这心神稍分、意念牵引着那丝微弱暖流、笔尖正颤巍巍地勾向一个关键转折的瞬间——
轰咔!!!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后的沉闷!震得整个茅屋簌簌发抖!屋顶的泥皮扑簌簌往下掉!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腕猛地一抖!
嗤啦!
笔下的符纸被失控的笔尖狠狠划破!几乎同时,我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聚起的那一丝微弱暖流,如同被无形的针猛地刺破,“噗”地一下消散无踪!一股难以言喻的反胃感直冲喉咙!
“呕……”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哎哟我操!”
师父也惊得从板凳上蹦了起来,跛着脚冲到门口,探头往外一看,随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老子的茅房!!!”
我强忍着恶心,跌跌撞撞跑到门口。
只见屋后不远处,那个用几块破木板和茅草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简易茅房,此刻正冒着滚滚浓烟!
顶棚被掀飞了大半,一根焦黑冒烟的木桩子歪斜地插在污秽之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混合着不可言说的恶臭……
师父捶胸顿足,指着那废墟,又指指我手里那张划破的废符,气得胡子直抖:“你……你小子……行!真行!闭着眼……都能把雷……引到茅坑里去!道爷我……行走江湖……几十年……头回见着……你这么……‘天赋异禀’的!这他娘的……叫引雷符?这叫……‘炸屎符’!”
他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老子的五谷轮回之所啊!今晚……今晚可咋整!”
我看着那冒着烟的茅房废墟,闻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再低头看看手里那张划破的废符,一股荒谬绝伦的悲愤直冲天灵盖。
画符?引雷?
去他娘的道法玄妙!我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