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的荫翳缓慢移动,将朝慈笼罩在一片相对清凉的宁静里。
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将感官放得很轻。
能听到远处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断续的欢呼,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平缓的呼吸。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属于球场的喧嚣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零星散场的脚步声和谈笑。
体育课快要结束了。
朝慈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夕阳的角度已经改变,金色的光线变得柔和,给操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
他第一眼,就看向石阶。
那瓶他留下的矿泉水,还静静地立在那里,瓶身上的水珠已经蒸发殆尽,只在水泥面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圆形水痕。
然后,他的目光才转向铁丝网那边。
严彧还在。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背靠的姿势,变成了微微侧身,面朝着梧桐树的方向。
但他并没有看过来,而是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手指间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在夕阳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金属光泽。
他站得笔直,又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像一株生长在贫瘠角落、习惯了曝晒与忽视的植物,连等待都显得沉默而隐忍。
直到朝慈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肩膀,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严彧像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迅速收拢手掌,将那点微光攥进掌心,插回裤兜。
他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朝慈,又迅速移开,落在旁边的地面,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朝慈没说话,也没动,只是拿起自己那瓶喝了一半的水,又慢吞吞喝了一口。
然后,他像是才注意到旁边那瓶水似的,用手指轻轻推了一下瓶身。
塑料瓶倒在石阶上,发出轻轻的“咕噜”声,朝严彧的方向滚了几寸,停下。
严彧站在原地,手指在裤兜里收紧,攥住了那个坚硬的、带着体温的小物件。
阳光把他耳廓边缘照得有些透明,能看见细微的绒毛。
几秒钟的僵持。
终于,他动了。
脚步有些迟疑,但方向明确,朝着梧桐树下,朝着那瓶倒下的水。
他走到石阶边,蹲下身。
身上的布料因为这个动作绷紧,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脊骨线条。
他没有立刻去拿水,而是先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朝慈。
朝慈正望着远处天空被夕阳染红的云絮,侧脸平静,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严彧抿了抿唇,垂下眼,伸手握住了那瓶水。
冰凉的触感再次袭来,驱散了掌心因紧握而产生的粘腻汗意。
他拿起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
冰冷的水流涌入,他喝得有些急,有水珠顺着嘴角滑下,划过突起的喉结,没入旧t恤的领口。
他抬手,胡乱擦了下嘴和下巴,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
然后,他握着那瓶水,站起身,又看了朝慈一眼。
朝慈依旧没回头,只是懒洋洋地抬起手,对着夕阳的方向,眯着眼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
严彧喉结又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握紧水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离开了。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快便消失在操场边缘的建筑拐角。
朝慈这才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嘴角弯了一下,很快又抚平。
系统1314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模糊,【幸福值波动: 0.02。宿主,你这放长线钓大鱼的耐心……我是佩服的。】
“不是大鱼,”朝慈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是只会往阴影里缩的小猫。”
他拿起自己的书包,也朝着教学楼走去。放学铃快要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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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朝慈没有立刻回家。
他骑着单车,穿过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停在了一家大型书店门口。
书店里灯火通明,弥漫着纸墨的香气。
他在琳琅满目的书架间穿梭,最后在“语言学习”区域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掠过英语、日语、法语的教材,最终落在一排颜色素净、看起来不那么显眼的书籍上。
《中国手语入门》、《手语日常会话》、《与听障人士沟通的桥梁》……
他抽出一本《中国手语图解教程》,翻开。
书页上是清晰的手势分解图片和简单的说明。
朝慈靠在书架旁,安静地翻看了一会儿。
图片上的手势,有些看起来简单,有些则复杂。
他看着那些静止的图片,想象着手指在空中划出的轨迹。
不说话,用手语交流。
也不错。
至少安静。
“要买这本吗?”一个店员走过来,温和地问。
朝慈合上书,点了点头:“嗯,就这本。谢谢。”
付完款,他将那本不算太厚的手语书仔细地放进书包夹层,拉好拉链。
骑着车回家时,晚风拂过脸颊,很凉快。
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温暖的轮廓。
他的家在一个管理很好的小区,楼层不高,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光。
打开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小慈回来啦?”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容温柔,“洗手准备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嗯,好。”朝慈应着,弯腰换鞋。
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见他回来,也笑着点点头:“今天学校怎么样?”
“还行,和平常一样。”朝慈放下书包,去洗手。
餐桌上,三菜一汤,热气腾腾。
父母聊着工作中的趣事,计划着周末的安排,偶尔问问朝慈的学习。
气氛平淡而温馨,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庭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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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严彧推开了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铁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吃剩的泡面桶歪倒在油腻的茶几上,烟灰缸堆满了烟头,地上散落着空酒瓶。
卧室里传来震天响的鼾声,那是他父亲。
严彧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仿佛对这一切早已麻木。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对面楼房零星的灯光,摸黑走到狭小厨房的冰箱前。
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半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切片面包,已经有些发硬,还有两个鸡蛋。
他拿出面包,就着冷水,沉默地啃着。
吃完这简陋的“晚餐”,他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房间——其实只是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不足五平米的角落,只放得下一张窄床和一个破旧的桌子。
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鼾声和气味,世界仿佛才安静下来。
他坐在床边,没有开灯。
月光从唯一一扇小小的、蒙着灰尘的窗户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那个被他握了一路的东西——是那个矿泉水的瓶盖。
铝制的瓶盖,边缘有些锋利,内里还残留着一点水渍,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他低着头,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瓶盖边缘的锯齿,指腹传来冰凉而粗糙的触感。
然后,他想起今天下午,梧桐树下,那瓶滚到他脚边的水。
想起那个人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侧脸被树影切割得明暗交错,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想起自己喝下那口冰水时,喉咙里炸开的、短暂的清冽。
严彧攥紧了瓶盖,锋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把瓶盖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一点点不属于他的、干净的凉意。
月光照在他沉默的侧影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而紧绷的轮廓。
而朝慈,此刻正坐在温暖明亮的书房里,摊开那本手语教程,对着图示,弯曲自己的手指。
第一个词。
他决定,从最简单的学起。
他的指尖在灯光下,比划出一个生涩却清晰的形状。
那是手语中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