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空无。
在数据星云坍缩、意识坠落的尽头,感官炸裂式回归。
痛。
最先苏醒的是痛。不是蓝冰撕裂神经的锐痛,不是植入体灼烧的闷痛,而是更粗糙、更原始、浸透骨髓的疲惫之痛。连续三十六个小时不眠不休后,全身肌肉纤维都在哀嚎。肩胛骨被沉重的医疗箱背带勒出深可见肉的沟壑,每一次呼吸都摩擦着溃烂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双手因长时间浸泡在劣质消毒水和血水中,皮肤皲裂起皱,指缝里嵌满黑红色的污垢,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
气味。
紧随其后的是气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甜腻,像铁锈在舌根融化;伤口化脓的腐臭,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帆布帐篷在连绵阴雨中沤出的霉潮气;还有远处飘来的、干燥呛人的硝烟,硫磺味钻进口鼻,灼烧着喉咙。
声音。
声音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远处炮火沉闷的轰鸣,像巨兽在地平线翻身;近处子弹尖锐的破空声,擦着帐篷帆布飞过;伤员压抑的、断续的呻吟,那声音不是喊叫,而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破碎的气音;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泥水飞溅,担架杆碰撞;还有——
一个年轻女子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喊声:“纱布!林护士,止血钳!谁还有止血钳?!”
这声音……在叫她?
林晓雅(她的意识正附着于此)猛地“睁开眼”。
视觉缓慢聚焦。
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将一切拉长成扭曲晃动的鬼影。空气湿重,混杂的蒸汽在灯光下形成浮动的雾。她发现自己正跪在冰冷泥泞的地上,面前是一张由两块破门板临时搭成的“手术台”,架在垒起的砖块上。
木板上躺着一个人。
不,那已经不太像人了。腰部以下血肉模糊,左腿从膝盖处几乎完全断离,仅靠一点筋皮连着,暴露的骨茬白森森地刺出,右腿小腿是一片嵌满泥沙和碎布的烂肉。血像坏掉的水龙头,一股一股从断口涌出,浸透了身下垫着的、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麻布,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汇成一小洼暗红。
她的手——一双陌生的、骨节粗大、布满冻疮和新裂口的手——正死死压在伤员大腿根部的股动脉上。触感温热、滑腻、搏动。血液顽固地从她指缝间渗出,温热黏稠。她能感觉到手下肌肉在无意识地抽搐,血管在指腹下微弱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出新的血涌。
“林护士……林秀兰!止不住了!”旁边一个满脸烟灰、嘴唇干裂的小战士带着哭音喊道。他手忙脚乱地用肮脏的纱布去堵其他较小的出血点,纱布瞬间吸饱血,沉甸甸地往下坠。
林秀兰。
这是她这一世的名字。
记忆碎片强行楔入:林秀兰,二十三岁,原沪上教会医院护士,战争爆发后自愿加入南下医疗队,辗转至此野战救护所已四十九天。药品告罄,器械简陋,伤员源源不断。
“锯子。”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嘶哑干裂得可怕,却异常平静,“把锯子给我,还有那瓶酒精。”
小战士颤抖着递过来一把锯。不是医用骨锯,而是一把普通的木工锯,锯齿上沾着木屑和暗红铁锈,只在沸水里草草煮过。锯柄裹着脏布,湿滑。酒精瓶里只剩瓶底一点点透明液体。
就在这时,伤员突然动了一下。
他的头极其缓慢地转向林秀兰(林晓雅),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极其年轻的眼睛,恐怕不到二十岁,因为失血过多,瞳孔有些散大,但眼神却奇异地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懵懂。他张了张嘴,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姐……疼……冷……”
这声“姐”,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猛地锉在林秀兰(林晓雅)的心脏上。某些遥远的、属于林晓雅童年的画面一闪而过——弟弟拉着她衣角,怯生生叫“姐姐”。但此刻,她只是更用力地压住动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
“马上就好,忍一忍,打完这仗,姐给你买糖吃。”
谎言。
她自己都不信。没有麻药,只有那点酒精。截肢将是活生生的、地狱般的酷刑。锯子会磨碎骨头,烙铁会烧焦皮肉。而比这更确定的是:如果不立刻截肢,他会因失血和感染在几小时内死去。更残酷的是,即便截了肢,在这缺医少药、感染横行的地方,他也大概率活不过三天。
可系统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警告:生命体征持续恶化。收缩压:65,舒张压测不出。心率:148,微弱。血氧饱和度估算低于80%。死亡概率计算中……】
一个冰冷的、机械的、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同时,视野边缘浮现出半透明的、泛着微蓝光的数据面板,悬浮在伤员身体上方。面板上跳动着不断下跌的数字和波形图。面板右下角,一个熟悉的、由三条扭曲曲线构成的眼睛徽标在无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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