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杜克普的自动裁床到货时,是用木条箱装着,外面缠着拇指粗的钢带,像口巨大的棺材。吊车开进厂区那天,全厂工人都跑出来看。木箱吊在半空,缓缓落下,在刚浇的水泥地坪上砸出沉闷的响声。两个德国工程师从随行的面包车里钻出来,一老一少,都穿着深蓝色工装,胸牌上印着杜克普的鹰徽。
“谁是负责人?”老的用英语问,口音很重。
“我是。”陈师傅上前,递上林卫东让准备的文件夹,里面有设备图纸、安装要求、中英文对照的联络单。
老工程师接过,翻了翻,点头:“准备得不错。但地方要再检查,水平误差不能超过0.5毫米,湿度要控制在50%到60%。达不到,设备不装。”
“都测过了,符合要求。”郑总监递上检测报告。
“那好,开箱。”
工人们拿来撬棍、锤子,小心翼翼地拆木箱。木条一根根卸下,露出里面灰绿色的机器。比之前那台半自动的大了一圈,控制面板是触摸屏,闪着待机的蓝光。最显眼的是裁床顶部的激光扫描头,像只巨大的复眼。
“这是最新型号,带视觉识别,能自动对花对格,误差0.1毫米。”年轻工程师用生硬的中文介绍,他叫汉斯,在中国待过两年,“但调试要三天,培训要一周。你们的人,要全程跟。”
“我来跟。”陈师傅说。
“你?”汉斯看看陈师傅花白的头发,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眼神里有怀疑。
“我做了四十年裁缝,手裁的布,比你见过的都多。”陈师傅语气平静,但话硬。
汉斯愣了愣,笑了:“好,那就你。”
安装开始了。德国人做事一丝不苟,水平仪测了三遍,湿度计每小时记录一次。线路要专门从变压器接,地线要重新打。陈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寸步不离地跟着看,问。汉斯开始不耐烦,但陈师傅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激光的波长是多少,对面料的穿透力如何;视觉识别的算法原理是什么,对复杂花纹的识别率多高;刀头的寿命多少小时,磨一次要多少钱。
“你懂这些?”汉斯惊讶。
“不懂就学。机器是工具,工具要用好,得先懂它。”陈师傅说。
三天调试,机器装好了。第四天试机,汉斯在电脑上导入排料图,激光头在铺好的真丝面料上扫描,红色的光点像无数只眼睛,把布纹、花纹、疵点,一一识别,记录。然后刀头落下,沿着激光标出的线精准裁切。一次十层,边缘光滑如镜。
“来试试。”汉斯对陈师傅说。
陈师傅走到控制台前,汉斯一步步教:导入文件,设置参数,启动。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激光亮起,刀头移动。裁床前方的大屏幕上,实时显示裁切进度,哪里是直线,哪里是弧线,哪里要拐弯,一清二楚。
十分钟,十件衬衫的裁片完成。陈师傅拿起最上面一层,对着光看,又拿起最下面一层,对比。完全一样,误差肉眼不可辨。
“神了。”他喃喃道。
“这才刚开始。”汉斯在触摸屏上点了几下,“看,这里有个疵点,系统自动识别,避开了。这里,花纹有点歪,系统自动调整裁切线,保证对花准确。这些,手工做不到。”
“是做不到。”陈师傅承认,“但这机器,裁一匹布,电费多少?”
“满载一小时,三度电。比十个人裁一天,省电,省时,还准。”
“那倒值。”陈师傅摸着裁床冰凉的金属外壳,像在摸一匹好马。
自动裁床投产的第二天,问题来了。裁床速度快,裁出的裁片堆成了小山,但缝制线跟不上。裁片在流转区积压,有的放了半天,边缘开始发毛。
“得提速缝制线。”郑总监在早会上说,“裁床一天能出一千件裁片,缝制一天只能出四百件。两倍多的差距,裁片放久了,质量会下降。”
“怎么提?缝制是手工活,再快也有上限。”杨秀娟说。
“改流水线布局,优化工序衔接,加人。”郑总监在白板上画图,“现在是一条长线,从头到尾。改成U型线,裁片入口在U的底部,成品出口在U的顶部。中间工序,按流程排,减少搬运距离。每个工位,配流动架,裁片不落地。这样,流转时间能省三分之一。”
“那得重新调整设备,培训工人,乱一周。”
“乱一周,换来长期效率,值。林经理,您看呢?”
林卫东看着图纸,U型线的设计确实更紧凑,物流更短。“调。但要有预案,不能影响生产。分两步,先调一条线做试点,成功了再铺开。杨姐,你带那条线,小军配合。三天内完成调整,七天磨合,十天后看效果。”
“行,我干。”杨秀娟咬了咬牙。
调整开始了。白班下班后,夜班工人来帮忙,搬机器,接电线,调灯光。车间里叮叮当当,像在打仗。陈师傅带着设备组,一台一台机器调试,确保精度。郑总监拿着对讲机,协调各工序位置。王教授在电脑上模拟物流,调整工位距离。
三天,一条U型线调好了。第四天试运行,杨秀娟亲自带线。裁片从入口进,经过裁片分拣、缝前片、缝后片、绱袖、上领、锁眼钉扣、整烫、质检,到出口包装,全长三十米,比原来的五十米短了二十米。流转时间从两小时降到一小时二十分钟。
“快了四十分钟!”郑总监看着秒表,兴奋。
但问题很快出现。U型线紧凑,工位挨得近,上一个工位的工人动作大点,就会碰到下一个。有个工人缝袖子时抬手高了,胳膊肘撞到了后面绱袖工人的头。虽然不重,但吓一跳。
“工位间距要加宽,至少留出六十厘米安全距离。”陈师傅说。
“加了间距,线就长了,流转时间又增加了。”郑总监皱眉。
“安全第一。长了就长了,但不能出事。”
间距调整,线长增加到三十五米,流转时间增加到一小时三十分钟。但还是比原来快。
磨合期,次品率升了。工人不熟悉新布局,拿错裁片,缝错顺序的事时有发生。杨秀娟在线上来回走,发现问题当场纠正。质检员增加到四个,全检关键工序。
一周后,磨合期过,效率上来了。U型线日产量从四百件提到四百八十件,次品率稳定在1.5%。裁片积压的问题缓解了。
“可以铺开了。”郑总监在总结会上说,“剩下三条线,分三周调整完。调整期间,产量会有波动,但调整完,整体产能能提到每天五百五十件。裁床的产能,就能消化了。”
“好,按计划推进。”林卫东说,“但注意工人疲劳。这段时间调整,大家加班多,累了容易出错。食堂加餐,晚上有宵夜。加班费,当天结。告诉工人,调整期辛苦,熬过去,产量上来,工资也能上来。”
调整在继续,但新问题又来了。自动裁床用得好,但维护成了问题。机器精密,稍有偏差,裁出的裁片就不准。汉斯走前留了维护手册,但全是德文。王教授带着小张翻译,但专业术语多,进度慢。
“得培养自己的机修工。”陈师傅对林卫东说,“机器是好,但不能总靠外国人。咱们得有人懂,能修,能调。”
“您有合适的人吗?”
“有。刘大力,裁床的老手,懂机械,肯钻。我想让他带两个人,专门学裁床维护。但得送出去培训,最好是去德国。”
“德国……”林卫东想了想,“行,我安排。但刘大力走了,裁床谁盯?”
“我先顶着,再培养两个副手。机器是未来,人得跟上。”
“好,您定名单,我去联系培训。”
设备升级带来的不仅是效率,还有管理压力。新设备贵,维护成本高,对操作工的要求也高。以前手裁,老师傅凭经验,慢是慢,但稳。现在机器裁,快是快,但一旦出问题,就是大批量次品。质量管理,得前移,从裁床开始就要控。
郑总监在裁床后加了质检点,每批裁片抽检,不合格整批退回。裁床操作工要培训,持证上岗。维护工要考核,每月评分。制度越来越细,管理越来越严。
工人里有了议论。有的觉得好,机器快,省力,工资能涨。有的觉得不好,规矩多,压力大,一不小心就扣钱。特别是老工人,手艺好,但学机器慢,有抵触。
“陈师傅,您说,咱们这么搞,是不是把老师傅都逼走了?”一次午饭,杨秀娟小声问。
“逼不走的,是留下的。”陈师傅扒拉着饭,“手艺是根,但根也得跟着土长。现在的土,是机器,是电脑。不跟,根就枯了。愿意跟的,我手把手教。不愿意跟的,慢慢就淘汰了。这世道,就这样。”
“可他们跟了您一辈子……”
“一辈子也得往前看。我今年五十八了,还在学cAd,学裁床。为啥?不学,就被扔后面了。他们比我年轻,更得学。”
设备到货的第二个月,厂里开了第一次设备操作技能大赛。裁床、缝纫、整烫,三个工种,比速度,比质量,比规范。一等奖五百,二等奖三百,三等奖一百。工人们摩拳擦掌,报名踊跃。
比赛那天,车间里像过节。裁判是陈师傅、郑总监、王教授,还有外请的省纺织学院的老师。裁床比赛,刘大力拿了第一,他裁十件衬衫裁片,用时八分钟,全部合格,对花准确。缝纫比赛,杨秀娟带的徒弟小红拿了第一,她缝一件衬衫,从裁片到成品,用时二十五分钟,针脚均匀,线头干净。整烫比赛,赵小军拿了第一,他烫一件外套,五分钟,平整挺括,无线头。
颁奖时,林卫东亲自发奖。拿着大红信封的工人,脸上是光,是自豪。
“技术是立身之本。”林卫东在颁奖后说,“不管设备怎么变,技术不能丢。但技术要进步,要跟得上时代。咱们办比赛,就是告诉大家,厂里看重技术,看重学习。只要你肯学,肯钻,就有机会,有回报。”
掌声很响。陈师傅在下面看着,眼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时代变了,但有些东西,没变。对手艺的尊重,对好活的追求,对进步的渴望。这些,是根。
设备到货的第三个月,新生产线上线了。U型线全铺开,自动裁床全负荷运行,cAd系统升级到三维版本。月产量突破一万五千件,比去年同期翻了四倍。次品率稳定在1.2%,比行业平均水平低一半。
财务报表出来时,林卫东看了很久。销售额,成本,利润,数字漂亮。但更漂亮的是趋势线,向上,稳健地向上。
资本的钱,在变成设备,变成效率,变成竞争力。但更重要的,是变成了团队的成长,是技术的沉淀,是品牌的底气。
窗外,春深了。厂区里的老槐树,冒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风里轻轻摇。
设备到了,人也在成长。路,还长着呢。
但走着,就不怕。